天尚未亮,
船舱内外皆是一片漆黑。
顾全躺在船舱内简陋的床铺上,听着船舱外微弱的江涛声,脑海中依旧回响着昨日的对话。
晌午过后,他回到客船旁,将一切告知了王掌柜和冯先生。
两人的神情从顾全自灰木林中安全回来的安慰,到听闻流民与官兵冲突的激动,再到对前往刺史府说明一切的强烈反对,言语间满是担忧与责备。
王掌柜几乎是跳了起来,指着顾全的鼻子责骂道:
“你是不是疯了?这种事情你也敢掺和!你以为你是谁?就凭你那点本事,能管得了这么多人的死活吗?”
冯先生虽然没有像王掌柜那样激动,但语气也同样凝重:
“全儿,你太冲动了。此事牵扯到官府和流民,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你不能凭一腔热血就去做这些事,得想清楚后果啊。”
顾全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听着。
片刻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不能做点什么,我会一直活在不安里。”
王掌柜和冯先生对视一眼,最终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此刻,顾全的思绪依旧无法完全平静。
他轻轻掀开被子,动作轻缓,生怕吵醒了身旁的二丫。
摸索着穿好外衣,正准备起身,却发现二丫已经坐了起来,正借着微弱的月光收拾着包袱。
“你醒了?”
顾全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惊讶。
“嗯,我早就醒了。”
二丫轻声回应,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她麻利地将几件衣物和干粮塞进包袱,动作干脆利落。
顾全看着她,心中微微一动。
他的目光落在二丫的手上,那双手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纤细。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这纤细的手腕,低声道:
“二丫,你真的想好了?这次去州府,我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危险。”
二丫抬起头,目光坚定而坦然:
“顾全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我不想再一个人等着,提心吊胆地想着你会不会出事。
“我想陪在你身边,哪怕只能帮上一点点忙。”
她的手反握住顾全的,指尖微微用力,仿佛在宣示自己的决心。
顾全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心中微微一暖,低声说道:“好,我们一起去。”
两人收拾妥当后,轻手轻脚地走出船舱。
船外,江面上一片漆黑,只有远处的山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顾全抬头望向天空,那颗银星依旧在闪烁。
他的目光落在掌心中那若隐若现的点点微光,心中涌现出无数的疑虑。
更何况,自灰木林回来后,自己仍然想不起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能听二丫讲述:
那日冲向湿土龙蚕后,起先纵使顾全百般砍杀却也不能伤到此物一分一毫。
却被湿土龙蚕周身的粘液困在了原地,而后不知什么原因,只见一片光芒骤现,闪得二丫一时目盲。
待恢复时,湿土龙蚕已然倒在了数米开外。
再往后二丫支支吾吾,没有仔细说下去。
只是说那时顾全疲惫,倒在她怀里昏睡了片刻后,才将张大背着走了回去。
顾全正思索着,突然被二丫打断了思绪。
“你在看什么?”
二丫轻声问道,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他的手掌。
顾全微微一笑,合起手掌。他轻声说道:
“没什么,走吧,该出发了。”
两人沿着木板一先一后踏上了岸,木板在脚下微微晃动,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顾全走在前面,脚步稳健。二丫跟在他身后,脚步轻快,目光却始终落在顾全的手掌上。
“小二郎,你刚才到底在看什么啊?”
二丫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好奇和关切。
她伸手去掰顾全的手掌,动作轻柔却执着,像是非要一探究竟不可。
顾全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
“没什么,只是一些小事。”
“小事?”
二丫挑了挑眉,手指轻轻掰开他的手掌,低头仔细看了看,想要从那掌心的纹路中找出什么秘密来。
她的动作带着几分孩子气,又透着一股执拗的认真。
顾全任由她摆弄自己的手掌,嘴角微微扬起:
“二丫,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奇了?”
“我一直都很好奇啊。”
二丫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尤其是关于你的事。”
顾全轻轻叹了口气,手掌微微合拢,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好了,别闹了。我们还得赶路呢。”
二丫随即任由顾全牵着手,脸上也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你总是这样,小二郎,什么事都藏在心里。
“不过没关系,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愿意告诉我为止。”
顾全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温暖。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低声道:
“好。”
二丫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低下头,声音低柔:
“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顾全点了点头,目光温柔:
“不反悔。”
二丫目光扫过顾全那本已血淋淋,却又完好如初的胸口,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衣角,终究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晨风拂过,两人牵着手,行走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行约一个时辰后,两人到了县衙。
谭致远早已在此等候,而张县令听到动静后也很快收拾好,一并乘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
顾全撩开马车的帘子,只见县衙的大门紧闭,那门上挂着两盏昏黄的灯笼越行越远,最后徒留两个光点慢慢消逝在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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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越行越亮,晨光透过薄雾洒在路旁的田野上,远处的山峦在微光中若隐若现,仿佛蒙上了一层轻纱。
二丫望着窗外,目光被这宁静的景色吸引,心情稍稍舒缓。
然而,她的目光很快被路旁的景象打断——许多流民背着行囊,拉扯着小孩,衣衫褴褛地沿街乞讨。
他们的脚步沉重,眼神黯淡,仿佛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路旁的树木虽然依旧挺立,但枝叶稀疏,显得格外萧索。
张县令目光落在那些流民身上,眉头微微一动,喊停了马车。
他手微微发颤,缓缓解下腰间的布带,展开褶皱,从中取出一吊钱,又从行囊中拿了几块干饼,递给一位带着孩子的流民。
他的动作很轻,随后只是微微颔首,示意马车继续前行。
马车刚走不远,身后便传来一阵嘈杂声。
顾全回头望去,只见那些流民正争抢着张县令刚刚给的铜钱和干饼。
他们互相推搡,甚至有人为了一枚铜钱争执不休,场面显得有些混乱。
路旁的野草被踩得东倒西歪,露水溅落在地,映出几分狼狈。
二丫的目光微微一滞,手指轻轻攥住了衣角。她低声问道:
“顾全哥,他们……怎么会这样?”
顾全沉默片刻,目光落在窗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沉重:
“饥饿和绝望会让人失去理智的。”
张县令坐在马车内,神色依旧平静,只是目光微微低垂,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的边缘。
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但那双略显疲惫的眼睛却透出一丝难以言明的复杂,只是在低声喃喃:
“无能啊……张为民,你真的是无能啊!”
谭致远瞥了张县令一眼,却依旧沉默。马车继续前行,车内的气氛渐渐沉静下来。
二丫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眼中带着几分复杂的神色。她轻声问道:
“顾全哥,张为民是……?”
顾全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握住了她的手,然后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二丫不要再问下去。
显然,张为民就是张县令的全名,然而虽名为“为民”,但却并没能让这些流民安居乐业。
张县令的目光始终望向窗外,神情依旧平静,只是那攥紧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马车顺着流民人潮逆行了一天,转眼间已是日落西山。
天边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空,远处的山峦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深沉。
谭致远撩开帘子,眯着眼看向远处的落日,眉头微微紧蹙。
他低声说道:“咱们在前面的官驿,先歇息一晚吧,明日申时应该就能到刺史府了。”
张县令闻言,缓缓收回目光,点了点头,语气低沉:
“也好,赶了一天的路,大家都累了。”
二丫靠在车壁上,轻轻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颈,低声说道:
“总算是能歇一歇了。”
顾全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窗外。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侧脸上,映出一抹淡淡的金色。
马车缓缓停下,官驿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
驿站的灯笼已经点亮,昏黄的光芒映照着门前的石阶,显得格外安静。
谭致远率先下了马车,抬头看了看驿站的招牌,低声说道:
“今晚就在这里歇息吧,明日一早再赶路。”
顾全随着谭致远走进驿站,只见驿丞早已迎了上来,恭敬地对领头的谭致远说道:
“谭大人,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他顿了顿,又对众人说道,
“几位请随我来。”
大厅内,几张木桌整齐地摆放着,桌上已经摆好了几样丰盛的饭菜。
驿丞恭敬地说道:
“谭大人,今日例行公事,只能按照您的品阶准备了些粗茶淡饭,还请慢用。”
他说着,一边引着几人入座,一边指着桌上其中一盘,语气中颇有几分自豪:
“这是糖醋软溜鱼焙面,用的是今早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鲜鱼,
“肉质细嫩无刺,配上酸甜汁和炸过的龙须面,正是本地官驿厨子的拿手好菜。”
他又指向另一盘菜:
“这是红烧狮子头,肉馅用的是上好的五花肉,剁得细腻。
“再说这汤汁,是用鳆鱼慢熬两昼夜,取其汤汁精华勾成亮芡,与狮子头小火煨半日方才能上桌。”
那驿丞谄媚赔笑,又将剩下几道菜式一一介绍,无一不是精致讲究的佳肴。
他说完,恭敬地退到一旁,低声说道:
“几位大人,请慢用。”
谭致远点了点头,语气淡然:
“辛苦了。”
说完,便拿起筷子,夹了一口清蒸鲈鱼,动作从容而优雅。
他微微点头,似乎对这道菜颇为满意。
顾全和二丫也拿起筷子,二人嬉笑着用筷子比划着招式。
终了,二丫略胜半招,夹到了一口红烧狮子头,忍不住低声赞叹:
“真好吃!”
顾全收起笑容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在一旁惆怅的县官身上。
张县令拿着筷子,迟迟未动。片刻后,张县令放下筷子,低声说道:
“我吃好了,你们慢慢用。”
说完,便起身离开了饭桌。
二丫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问道:
“顾全哥,张大人他……?”
顾全点了点头,目光温和:
“他啊,心里装了太多事。”
此时一旁的谭致远仍旧沉默,只是目光深邃地看着张县令离去的方向,淡然地笑了。
夜色渐深,驿站内一片寂静。
顾全起夜,却瞧见张县令站在窗前,正望着远处的夜色。
而谭致远则站在身后,看着张县令的背影,也不知站了多久。只听他低声问道:
“张大人,此间可有什么疑问?”
张县令闻言,缓缓转过身,语气沉沉:
“年少时,家父与李太爷要好,同为州官。
“我这‘为民’的名字都还是李太爷起的,自小家父和李太爷一直教导说:‘为官需守正,亲民亦如子’。
“可是现下当官已有十余载,却发现想做到这简简单单的十个字,真的太难。”
听着这答非所问的话语,谭致远没有多说,只是静静听着。
片刻后,张县令正欲回房休息,却听谭致远说道:
“为官守正从于心,亲民如子鉴于行。
“张大人若有清官之志,那便做就是了,纵使官场百态不得意,又遑论‘难’这个字。
“若能逆天改命自然最好,最后若是不成,只要从于心、鉴于行,起码自己这关是过得去。”
谭致远微微笑着,又继续说道:
“有时候不用太难为自己,老张。”
他拍了拍张县令的肩膀,径直回房去了,留下张县令独自一人站在原处。
过了半刻,张县令眼前一亮,正要说什么,见眼前已空无一人,便回房了。
夜色沉沉,驿站内一片宁静,
只有远处的风声轻轻拂过,
带着几分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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