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犬

 在村民的帮助下,我回到我们的小屋,敷好药,躺在床上。一个大约六岁的小孩被村长安排作为我的临时仆人——我其实伤得不重,只是需要止血而已,但当地人执意如此。

  我没有兴趣去命令或问询一个六岁的小孩,我只是叫他脱鞋上床休息。但他过于腼腆,只愿坐在原本属于尼德兰的椅子上。

  我没有拉下床帐,而是盯着我对面的小且狭窄的窗户。很难说这是某种欣赏活动,因为我只能看见窗外那无趣且不变的墙壁,连阳光也没有投射进来。所以,在我睡前的一点时间,我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太阳可以以一个美妙的角度洒下它的光辉。

  在某段时间,我一定陷入了平静的梦境,因为我能清楚地感知到我在往下坠。随后,在某个时间点,一种奇异的恶寒突然将我包围,我眼前出现了些朦胧的微光,迷迷糊糊地看见一只老虎的头向前伸直——那不是人类的伸懒腰,更像是我们摸下巴思考的样子——它正警觉地盯着远处的某个人类,就像在学习一样,十分认真。然后,我看见它的舌头舔舐了一根骨头,我的视角便突然往上极速拉升。我发誓,我的全部注意力一直集中在老虎的那一小点,我因此得知了它现在的位置,是在卡拉瓦尔村北部山林的某个河岸旁。

  再然后,一种摇摇晃晃的晕眩感将我唤醒,我被迫睁开眼,只看见是那小孩在我眼前怯生生地说:“该换药了……”

  现在的我很难去解释我当时的冲动行为,就像你不知道小时自己的想法一样。我只能粗略地去形容,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我去在现实中找寻我梦中出现的场景,我莫名有种担忧,担忧我受到了什么启示,这种启示赐予我的梦一种难以解释的预言功能,也可能同时赐予了我一种神圣的使命,就像神话中的勇士一样。我强烈的想要验证这些。

  所以,再换好药后,我的头脑渐渐被一种想法占领——去看看吧,沿着河岸走一圈,就走一圈,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可怜那小孩,他没什么主见,见我迈出门去,只好在后面默默跟着我,一直按照村长的命令去尝试听从我的命令。

  我记得当时是中午,太阳兴奋得有些夸张。走出村外,田埂在土地上划出规整的线条,可与远处的大山大河相比,这些被规划过的梯田显得如此渺小——就算把我,或者是你见过的最大的田地拿过来,也没有任何可比性——如同天上的星星一样,人类无论如何都无法造就出如此美丽的东西。

  村子北边有一条大河,它算是若依山与村子的分界线。我们当时沿着靠近村子的河岸行走。我总是探头向对岸望去,实话说,我并不确定这就是我梦中所见到的场景。因此,面对小孩胆怯的疑问时,我只能一直说“来都来了。”“看看风景吧。”之类的话语。

  我对这条河印象很深,尽管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河的北岸大多是深色植物,树影映照在河面上,整个河面看上去就像漆黑的宝石;又因为南岸都是草地,没有什么高大的东西阻碍阳光,所以面前这条河正在通过各种折射或反射肆意地展现着它本人的优美。同时,周围的腐草和粪便的气味十分强烈,比我昨天来到时还要强烈。那些昆虫就被这种气味和美丽的光线吸引,它们发出吵闹的振翅声,我甚至觉得,它们有一种拟人化的愉快,就像儿童对圣诞节的期待一样。

  前文我提到过,在此之前我是去过森林的。所以,我能非常确定今天一定有什么变化,这才使得今天的各种东西都兴奋到有些不寻常。

  同时,我也要提一嘴。如果你跟当时的我一样抱有极大的好奇心,那么你稍后一定会跟稍后的我一样,被我所描述的,那种突然冒出的恐怖画面所震撼到。

  在走上河岸的几分钟后,我注意到在河面上有一棵倒下的大树,它的两端刚好卡在河岸两旁,从而形成了一座天然的桥梁。这一幕场景让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我忽然觉得,如果我走在那颗由树木组成的桥梁上,我一定会落水,并被某种生物叼走,喂给它的孩子。

  我盯着那里,捕捉到了一些与别处同样的、漂浮的落叶,我的余光可以找到一些地衣生长在对岸的树根上,同时,天上不断盘旋的蚊虫混淆了我的视线。但主要吸引我注意力的,也是最令我感到担忧的,是一条挂在水边的断臂。

  我确实看见了一条断臂,它孤零零地躺着那里,所有的血液似乎都被流干了,长时间的浸泡使它呈现出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形态——浮肿、囊泡,皮肤惨白而松弛,整条手臂,看起来就像是某种被弃置的橡胶制品,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模样。

  我和那个小孩移动身体,在避免落水的前提下,以一种近乎笨拙的谨慎,缓慢地向着水边靠拢。然后,一种异样的、令人极度不适的触感突然从我的脚趾上传来——那是不同于河岸泥土那种湿润且略带弹性的柔软,而是一种沉甸甸的黏腻,是一种只要踏上去就可以黏附脚底的,令人作呕的感觉。

  我脑中冒出一个污秽的猜测,低头看去,那种区别于恐惧的,本能的恶心瞬间将我推进深渊。我直接看见了那个恶心到绝望,混杂着所有肮脏,人类绝对无法炮制出的,令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恐怖尸骸。

  我能轻易地发现,一些板结成块状的、深褐色的粪便厚厚地糊在尸体的皮肤表面,最上层那些新近沾染了河水的部分,则呈现出一种稀滑、流动的恶心状态;我注意到她的鼻子被完全啃掉,只留下个边缘参差不齐的空洞。显然,某种生物就是从这个通道深入到她的颅腔内部,再一口一口地,像喝印度糊糊般把大脑吸食干净。这可怕的行为使得尸体整个面部都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散发着强烈酸腐气味的涎水,黏糊糊地反射着微弱的光。她的腹部呈现出不自然的形态——那里有着几处异常且令人不安的隆起,这强烈地暗示着,她极可能已经被开膛破肚。

  我的大脑几乎立刻就联想到,那行凶的生物必定是像一个最挑剔、最残忍的美食家,细细品尝着最鲜美的人体内脏。然后,为了遮盖气味,它把这个可怜的妇女舔舐一遍再把她浑身涂满粪便,留下这些连狗鼻子都不愿嗅探的、令人恶心的酸臭。

  诚然,这件事情称不上恐怖或者疯狂——起码无法比肩那些怪奇小说——只是,我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这段经历乍看之下令人哀伤且令人无助。但是,请你重新思考,某只隶属于野蛮自然界的野兽,蓄意地、针对性地习得并掌握用以反制天敌——即隶属于文明的猎人——的生存技巧。这一事实本身所蕴含的、超越其生物本能的预谋性与潜在的威胁性,仍然在我内心深处激荡起一阵难以抑制的、冰冷刺骨的惊悚。

  关于我的事情先放在一边,我们来聊聊尼德兰,以及他可悲的猎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