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4
“中秋节快乐,校长阁下。”
电话那端传来男人带着奇怪口音的问候。
“中秋节快乐,罗兰先生。”
璐校长回到红木桌前,将玻璃壶中已经煮烂的茶叶倒掉,重新换上新的茶水。
“冒昧一问,我其实有点好奇您是如何学习的中文?”
“怎么了?我的口音让校长您觉得奇怪吗?”
对方笑笑。
“那倒没有,只是觉得……”
璐校长将玻璃壶中的茶水过滤,橘红色的液体腾起阵阵雾气在校长室里缭绕开来。
“您那如同译制片播音员的中文听起来很有趣。”
“哈哈哈,让您见笑了。”
对方笑的豪迈,让人联想到欧洲奇幻小说里酒馆老板之类的角色。
“请您体谅,干我们这行的没什么时间专门空出来学习。我这蹩脚的中文都是看以前的译制老电影学来的,像是《乱世佳人》、《魂断蓝桥》之类的。”
“那您一定很喜欢Vivien Leigh。”
“不愧是木泉中学的璐校长,对好莱坞老电影也有了解。”
对方呼吸,然后吐气,像是老风箱般发出低沉的声音。那是有着相当长烟龄的老烟鬼在深呼吸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毕竟是Vivien Leigh最为风华绝代的年龄,她饰演的玛拉在片尾迷雾里结束自己生命前的惊鸿一瞥,我想无论哪个男人都难以忘怀吧。”
“您说的没错罗兰先生,那一幕对悲剧美学的演绎确实让人印象深刻。”璐校长将茶杯端起,吹了口气:“比起支离破碎的余生,她宁愿永远停留在那个夜晚,这大概就是释然吧。”
“观众看到的是美好之物破碎的凄美。而您看到的却是理想、信念、尊严在那一刻随风散去……看来校长阁下不仅是了解,还有着相当的研究。”
“罗伊先生谬赞了,研究谈不上,只不过是随性的一些想法罢了。”
“中国有句老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指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电话那头传来玻璃碰撞的声音,接着是液体倒入杯中。
“不过在我看来,这虽然是中国的老话,却不是中国的智慧。中国人的智慧是上善若水,‘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你们的古人认为,水是世界上最柔软的东西,能包容世间万物,却又能穿山洞石。”
呼吸更重了,璐校长甚至能感觉到烟味透过话筒传来,这让他下意识的清了清嗓子。
“罗兰先生对中华文化的了解真让人惊讶。”
“校长阁下说笑了,我在中国生活了很久,也会说中文,但并不了解中华文化。而且我想玛拉也不了解,否则便不会选择那样的方式。”
对方端起玻璃杯一饮而尽,沉吟了片刻继续道:
“就像有人说,人类不是生活在国家中,而是生活在语言中。不同的语言,决定了不同的思考方式。”
“我没记错的话这句话应该出自Emil Cioran的《Cahiers》。您的阅读量广博的真令人惊叹,罗兰先生。”
“哈哈哈您太抬举我了校长阁下,我知道这句话其实是因为我曾经玩过一款游戏,叫做《合金装备》。”
“想必那是一款相当有深度的游戏。”璐校长笑笑:“您不必谦虚罗兰先生,据我了解,您1993年毕业于苏黎世大学,拥有社会科学和政治学的双硕士学位。毕业后您作为罗伊家族的代理人于1997年入驻日本,2005年后又入驻中国,一直在法国大使馆工作。”
“哈哈哈,人们都说在中国没有秘密,果真名不虚传。”
电话里男人的笑声和楼下学生们的欢呼彼此交响,窗外张灯结彩,花灯烛光和最后一抹晚霞一起照进校长室,在阳台的墙壁上勾勒出盆栽里罗汉松苍劲的剪影。
“您今天打电话给我,是想询问关于贝希小姐的事吗?”
“您如此开门见山,实属难得。”
“我不是政客罗兰先生。对教育工作者而言,最重要的品质之一便是为人坦诚。”
“我欣赏您的品质,如果全世界的教育工作者都如您所言,人类的未来必然一片光明。为此我必须敬您一杯。”
听筒传来玻璃碰撞的声音,对方再次一饮而尽。
“不过,今天我也并不全为贝希小姐而来。俗话说‘既来之,则安之’,家族关心贝希小姐,同时也关心校长阁下对于‘里卡索利事件’的看法。”
“是我的看法,还是欧阳家族家族的看法?”
“您说自己不是政客,可您的嗅觉却比政客还敏锐。”罗兰先生笑道:“您的问题很尖锐校长阁下,罗伊家族和欧阳家族的关系自从那件事后日趋紧张,‘里卡索利事件’不过是个临界点。”
“临界点,或者说是浮出水面的冰山。”
“您的总结相当准确。”
对方沉吟了片刻,继续道。
“罗伊家族认为欧阳家族需要为这次事件负责,而欧阳家族同样也这么认为,他们互相指责对方是‘里卡索利事件’的罪魁祸首,并试图引导舆论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倾斜。这样的态度一度让欧洲的媒体陷入混乱,谣言四起。您不觉得很有趣吗?仿佛八年前的那一幕又出现了,如出一辙。”
“您的看法很客观罗兰先生,但作为罗伊家族的代理人,我却听不出您在这件事上的立场。”
“我的立场吗?在您看来应该说是罗伊家族的立场吧。”
罗兰先生笑了笑,继续道。
“或许您不会相信,我们的立场一直以来都是真相。”
璐校长端起茶杯,轻啜一口。
“不,我相信。毕竟就算是希特勒,作为一个基督徒在向自己开枪的前一刻也始终相信着自己是正义的。”
“我喜欢您的见解校长阁下,请允许我为此再敬你一杯。”
对于引用一个这样世人皆知的“魔鬼”来和自己做比较,罗兰先生并不懊恼,反倒吐露出一种酒逢知己的感觉。
“有人说这世间就是无穷的辩证迷雾。这样想来,真相也好正义也罢,便都成了一厢情愿。”
“在我表达‘我的看法’之前,我是否可以询问您一个问题?罗兰先生。”
“请。”
璐校长沉吟了片刻,问道。
“文件里的‘pentachromats’。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这个问题说出时,电话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有听筒里的底噪在滋滋作响,要不是始终没有传来结束的提示音,璐校长可能一度以为对方已经挂掉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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