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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6-14 19:46:31
1944年6月20日,白俄罗斯。
夏日的阳光像融化的黄油,黏稠地涂抹在白桦林的树冠上。克劳斯·里希特拧动指挥塔潜望镜的把手,镜片扫过对面那片死寂的森林。太安静了,连鸟叫声都吝于响起,只有几只肥硕的绿头苍蝇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不知疲倦地试图钻进他汗湿的衣领。这种平静,比炮火的轰鸣更让人心悸。空气中弥漫着松针、潮湿泥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柴油味,这是他们这台忠诚而疲惫的4号坦克H型“伙伴”的味道。
“伙伴”的肚子里,闷热得像个烤炉。汗水、机油和火药的余味混合成一种只有坦克兵才懂的独特气味。新兵根特正用一块油布费力地擦拭着一枚75毫米穿甲弹,黄铜弹壳在他粗糙的掌心下,反射出昏暗的光。他只有十八岁,脸上的稚气还没被战争的尘土完全遮盖。他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纹丝不动的炮手赫尔穆特,终于鼓起勇气,用一种近乎崇拜的语气,压低声音问道:“赫尔穆特……我听说,在库尔斯克,一个虎式车组一天就击毁了二十多辆T-34。是真的吗?他们就像……就像尼伯龙根的屠龙英雄齐格飞一样,是吗?”
赫尔МУ特没有转头,他那双灰色的眼睛依旧凝视着炮长潜望镜的目镜,仿佛能穿透钢板,看到外面那个虚假的世界。他的手稳定地搭在方向机上,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和黑色的油污。他沉默了足足半分钟,久到根特以为他根本没听见。
就在这时,驾驶座传来埃里希带着浓重巴伐利亚口音的抱怨声,打破了炮塔内的沉寂。“头儿,”他对着喉部送话器喊道,“你最好听听这个。梅巴赫引擎的第三个活塞环可能快报废了,我听见它在漏气。动力输出有点抖,转速表指针像得了帕金森。如果我们再找不到备件,它随时可能把我们扔在这片该死的林子里,到时候我们连推都推不动。”埃里希的声音里充满了对后勤部门无能的恼火,以及一个机械师对自己座驾健康状况的本能忧虑。
克劳斯在指挥塔上皱了皱眉,又一个坏消息。补给线越来越长,游击队像蚊子一样在后方叮咬,每一个零件都珍贵得像金子。他对埃里希说:“知道了,埃里希。先稳住它,等会儿我们动一动,你再仔细感觉一下。”
他的话音刚落,赫尔穆特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生硬,像两块石头在摩擦,每一个字都砸在根特的心上。“英雄?”他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一丝温度,“小子,我告诉你东线有什么。这里没有英雄,也没有屠龙的齐格飞。这里只有两种人:已经死了的,和马上要死的。你手里的炮弹,不是用来创造英雄事迹的,是用来在别人把你打成一团废铁前,先把他们打成废铁。把那些宣传部塞进你脑袋里的垃圾都忘掉,它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根特的脸瞬间涨红了,他低下头,手里的炮弹似乎变得无比沉重。那种对战争的浪漫幻想,被赫尔穆特几句冰冷的话语击得粉碎。他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将擦亮的炮弹塞回弹药架,动作笨拙而僵硬。
“嗡……”一阵轻微的电流噪音后,无线电员弗里茨神经质的声音插了进来,他的声音总是带着一丝颤抖,仿佛随时准备迎接世界末日。“车长,团部命令,五分钟后进行无线电静默测试,持续时间……未定。”他顿了顿,补充道,“营部通讯频率上非常繁忙,我刚才听到几个不连贯的词,但信号很差。气氛很不对劲。”
无线电静默。这个词像一颗石子投入本就不安的池塘。这是大规模行动开始前的标准程序,为了防止被敌方无线电侦测部队定位,暴露集结区域和行动意图。克劳斯的心沉了下去。所有的迹象——异常的平静、频繁的机械故障、高层的指令——都指向一个方向:暴风雨即将来临。
“不能再等了。”克劳斯下定了决心,他不能像个靶子一样坐在这里,被动地等待未知的命运。他必须主动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为了驱散车组里弥漫开来的焦虑情绪。“埃里希,启动引擎。我们出去转转,沿着防御区边缘走一圈。你测试一下发动机,我们其他人熟悉一下地形。弗里茨,保持监听,但不要发射任何信号。根特,准备好装填。赫尔穆特,警戒右翼。”
命令清晰而果断。埃里希熟练地操作着控制杆,十二缸的梅巴赫引擎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随后转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尽管有瑕疵,它依旧是这头钢铁野兽的心脏。4号坦克笨重地晃动了一下,履带碾过覆盖着松针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开始缓缓向前。
车体内,所有人都被剧烈的颠簸摇晃着。克劳斯半个身子探出指挥塔,冷风吹散了炮塔里的闷热,也让他头脑清醒了许多。他一手握着舱盖边缘,一手举着望远镜,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坦克沿着一道不起眼的小路前进,履带在湿润的泥土上压出两道深深的印痕。
大约行驶了一公里,克劳斯举手示意停止。在前方一片稍微开阔的林地里,他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东西。那是几条被草草挖掘的散兵坑,掩体工事的轮廓很新,但里面空无一人。“埃里希,靠过去,慢一点。”
坦克小心翼翼地靠近。克劳斯跳下车,其他人也纷纷钻出自己的舱口,警惕地持枪戒备。克劳斯用靴子踢了踢坑壁上的泥土,是新翻上来的,还带着湿气。坑底散落着几个空的罐头盒,上面的俄文字母清晰可辨。最重要的是,周围有大量杂乱的脚印,一直延伸向东边的密林深处。他们来过,而且是最近,然后又匆匆离开了。这不是撤退,更像是有计划的转移。
“头儿,你看这个。”弗里茨蹲在一个坑边,指着一截被掐灭的马合烟烟头。他用镊子小心地夹起来,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味道还很浓,最多不超过十二个小时。”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回到车上,弗里茨戴上耳机,继续在各个频率间搜索。突然,他猛地按住一边的耳机,身体前倾,试图从满是静电噪音的背景中分辨出什么。他的眉头紧锁,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几分钟后,他抬起头,眼神里满是藏不住的惊恐。
“营部……我从营部和一个后方哨站的微弱通讯里听到几个词……”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们提到了‘游击队’……还有‘铁路’……坐标似乎就在我们南边二十公里的地方。他们说,铁路线有被破坏的迹象。”
游击队和铁路。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让克劳斯的脊背窜上一股寒意。结合刚刚发现的空散兵坑,一个可怕的推论在他脑中成型:苏军主力正在进行大规模的秘密调动,而游击队正在后方破坏德军的交通线,为即将到来的总攻做准备。这片森林的平静,是海啸来临前诡异的退潮。
“回预定防御点。”克劳斯的声音冷静得可怕,“立刻,全速。”
坦克掉头,比来时更加仓促地返回了他们出发的那个小小的防御阵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森林被一层灰色的暮光笼罩。
“开始伪装,所有人动手!”克劳斯下达了当天的最后一道命令。
这是一项繁重而细致的工作。埃里希利用坦克自带的小吊臂,将几根粗大的树干吊到车体前方和侧面,充当额外的防护。克劳斯和赫尔МУ特则爬上炮塔,用工兵铲铲起湿润的泥土,混合着落叶,涂抹在每一寸暴露的钢板上,破坏坦克的轮廓。根特和弗里茨则负责砍伐大量的低矮灌木和带叶的树枝,密密麻麻地插在坦克周围和车顶上。不到一个小时,这台四十五吨的钢铁巨兽就几乎与它背靠的那片小树丛融为了一体,仿佛一头潜伏在阴影中的史前生物。
夜幕彻底降临。车组人员蜷缩在车里,咀嚼着坚硬的黑面包和冷掉的咸肉。没有人说话,只有弗里茨耳机里传出的轻微静电声和埃里希时不时侧耳倾听引擎冷却的细微声响。
克劳斯打开了炮塔内昏暗的地图灯,翻开了他那本边缘已经磨损的勤务日志。他拧开钢笔,在印有日期的一栏上,用平稳的笔迹写下:
“6月20日。一切正常。”
他停顿了一下,笔尖悬在纸上。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在下面添上了一句:
“但这种正常,让人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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