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喉”事故的余波如同弥漫的蒸汽，渗透进第七锻造厂的每一个角落。空气中除了煤烟和机油味，更多了一层压抑的、令人窒息的紧张。穿着深蓝色制服、佩戴着“绣衣”徽记的安全部调查员如同幽灵般在厂区内穿梭，冰冷的眼神扫过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工人。他们封锁了B-7泄露区域，带走了当值的操作工和维修记录，连一块沾了油污的破布都不放过。低沉的问话声、严厉的呵斥声，不时从临时征用的办公室里传出。

犹大感觉自己像被放在烧红的铁砧上反复锻打。每一次安全部调查员的身影掠过，每一次疤脸李那冰冷审视的目光扫来，都让他如芒在背。他依旧跟着老孙头在技术维修组工作，但气氛已截然不同。老孙头变得异常沉默，除了必要的指令，几乎不再与犹大交谈。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在测量零件磨损时，偶尔会若有所思地瞥向犹大，目光深处不再是赞赏，而是深深的疑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两人之间曾经因“组合垫”而产生的、微弱的信任纽带，在疤脸李那句“图书馆烧光了”的质问和“龙喉”的混乱之后，已然寸寸断裂，只剩下冰冷的、心照不宣的提防。犹大机械地擦拭着零件，记录着数据，内心却如同被投入冰窟。他知道，老孙头的沉默，比疤脸李的怒吼更可怕。这是一种等待，一种观察，一种在职责与怀疑之间痛苦摇摆的煎熬。老孙头似乎在等一个解释，又似乎害怕听到那个解释。

“记录本。”老孙头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压抑的沉默，他递过来一个拆开的、结构异常复杂的蒸汽流量调节阀核心组件，上面布满了细密的油污。“编号癸九二。测量所有导流叶片角度偏差，记录在磨损分析表第三栏。要精确到分。”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孙师傅。”犹大接过冰冷的零件，指尖触碰到老孙头粗糙的手指，感觉对方的手似乎微微缩了一下。

他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中的零件和精密的量具。游标卡尺的刻度在眼前延伸，千分尺的微调轮在指尖转动。然而，他的思绪却无法平静。圣城的密令、小六垂死的脸、疤脸李刀疤下的冷笑、“龙喉”的毁灭轰鸣、老孙头沉默的审视…如同破碎的齿轮碎片，在他脑海中疯狂搅动。他握着千分尺的手，因内心的巨大压力而微微颤抖。

“手稳点！”老孙头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抽在空气里，锐利的目光再次扫来。“心不定，量不准。量不准，修不好。修不好…”他没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威胁都沉重——在“龙喉”那种地方，修不好的代价，是无数条人命。

犹大咬紧牙关，强迫自己深呼吸，压下翻腾的思绪。他稳住手腕，重新对准测量点。就在他专注于一片导流叶片的微小角度偏差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老孙头正用一块沾了特殊清洁剂的鹿皮，仔细擦拭着一个从“龙喉”区域带回来的、沾满油污的微型压力传感器外壳。那外壳的一角，似乎有一个极其微小的、被高温熏黑的刻痕。

犹大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不是普通的油污熏痕！那是“灰石”在训练中教过他的、艾米兰帝国情报机构使用的、只有特定溶剂才能显现的隐形密文标记！这个传感器，很可能来自艾米兰的早期技术输出，或者…是之前潜入者留下的“眼睛”！

老孙头似乎并未察觉那刻痕的特殊，只是专注地擦拭着。但犹大知道，一旦这个传感器被带回安全部调查组，他们极有可能使用更专业的分析手段，那密文标记很可能会暴露！这将直接证明有艾米兰的渗透者接触过“龙喉”核心！而他，这个身份可疑的“史密斯·布朗”，将是首要嫌疑人！

冷汗瞬间浸透了犹大的后背。必须销毁这个传感器！或者…抹掉那个标记！但他没有任何机会。老孙头就在旁边，看得死死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孙头将擦拭干净的传感器小心地放入一个专用的木盒中，并在盒盖上贴上了记录编号的标签——编号“壬一八”。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犹大。他感觉自己正在一个不断收紧的铁笼中，即将窒息。

下工的汽笛声如同救命的福音，在压抑的厂区上空嘶哑地响起。工人们如同获得特赦的囚徒，拖着疲惫的身躯涌向出口。犹大混在人群中，低着头，只想尽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出厂门时，一个穿着深灰色工装、帽檐压得很低的身影，看似无意地撞了他一下。

“抱歉。”那人声音低沉沙哑，随即塞了一个冰冷坚硬的、如同废弃小轴承般的小东西到犹大手里，然后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犹大心脏狂跳，不动声色地将那东西攥在手心。触感冰凉，带着细微的齿轮啮合感——是“灰石”训练中使用的、伪装成废弃零件的微型信息墨盒！接头人终于出现了！

他没有立刻查看，强压下激动，随着人流涌出厂区。他没有回那个肮脏、充满监视气息的工人棚屋，而是拐进了一条弥漫着劣质食物气味和污水恶臭的偏僻小巷。确认无人跟踪后，他躲进一个堆满破木箱的阴影角落，颤抖着拿出那个微型墨盒。

墨盒结构精巧，需要特定的旋转序列才能打开。犹大凭着记忆，手指如同操作差分机般精准而迅速地转动着墨盒表面的微小齿轮。咔哒一声轻响，墨盒弹开，露出里面卷成极小一卷的、用特殊化学药剂处理过的纸条。

他展开纸条，借着巷口昏暗的光线，看清了上面用细如发丝的笔迹写下的指令：

“身份暴露风险剧增。疤脸李已启动深度核查。安全部介入。‘龙喉’信息价值‘神圣’级。现启动紧急撤离预案‘铁流’。”

“步骤一：明晚亥时三刻，铁炉堡西区‘断肠桥’下，第三根桥墩阴影处。放置‘磐石’阀核心磨损数据及‘龙喉’结构弱点草图（用墨盒内附隐形墨水笔绘制于本纸背面）。务必详实。”

“步骤二：放置后，立刻前往‘灰港’码头区‘醉虾’酒馆后巷，寻找墙上有三条红色粉笔划痕的垃圾箱。箱底有下一步指令及伪装物品。清除所有身份痕迹。”

“警告：此墨盒及纸张遇唾液或汗液一刻钟后自毁。阅后即焚。勿留痕迹。‘火种’存续，高于一切。愿主之光指引暗途。”

纸条的背面，果然藏着一支笔尖细如针的微型笔。

“紧急撤离…”犹大喃喃自语，心头涌起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恐惧和解脱的复杂情绪。终于可以离开这炼狱了！但“磐石”阀核心磨损数据？还有“龙喉”结构弱点草图？这需要他窃取老孙头视为生命的维修记录本！并且在疤脸李和安全部的严密监视下完成绘制和传递！这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

他将纸条和墨盒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硌得生疼。纸条上“火种存续，高于一切”的字样，如同圣城地下密室中枢机主教冰冷的眼神，再次压向他。为了任务，为了艾米兰…他可以再次成为窃贼，背叛那个沉默寡言却教会他“粗糙平衡”的老工匠吗？他可以在这风雨飘摇之际，再给这座工厂、给那些麻木的工人带来一场可能因信息泄露而引发的灾难吗？

他靠在冰冷的、散发着霉味的墙壁上，仰头看着铁炉堡那永远被煤烟笼罩的、昏沉沉的天空。小六垂死的手臂，老孙头沉默而沉重的目光，疤脸李刀疤下的冷笑，“龙喉”那毁灭的轰鸣…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旋转。圣城的圣歌和机油的嗡鸣，变得遥远而模糊。

最终，他低下头，眼神中最后一丝属于“犹大·裴迪奥·菲兹杰拉德·肯尼迪”的挣扎光芒，被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所取代。他抽出那支细如针尖的隐形墨水笔，借着昏暗的光线，开始在纸条背面，凭借记忆和对“磐石”阀的精密测量，以及“龙喉”区域的惊鸿一瞥，绘制起那些将带来毁灭的结构弱点草图。他的手指稳定而冰冷，如同“灰石”附体，每一个线条，每一个标注的数据，都精准得如同差分机的输出。

信任已碎，散落在铁砧之上。交易，在墨盒的冰冷齿轮转动间达成。他选择成为“火种”，即使燃烧的代价，是自己的灵魂和这座钢铁牢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夜色渐浓，巷子深处的阴影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微不可闻的沙沙声，如同毒蛇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