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习室内很安静，只有电灯偶尔发出嗡嗡的电流声。

几近深夜，人走得差不多了。这儿本就是大教室，所以愈发空旷。他坐在靠窗的一角，周身仿佛有某种能量场，激发出一种斥力，使人不敢靠近。

对这座顶尖学府来说，他是一个异类。因为所有进入这所大学的人都怀有某种兴奋，这是值得炫耀的资本，可他例外，于他而言这所大学的价值仅剩宿舍可以睡觉，教室可以自习，当然，外加一些代课和项目上的贴补。

所以他很暴躁，和人说话往往不超过三句。

这时自习室内最后几个人也准备离去了，他们轻轻摞起稿纸，夹在书本中，一边用手扶着翘起的椅面一边缓缓起身，防止发出声响。

坐在角落的异类，他叫黎宇寒，本科读的数学与应用数学，大三开始频频往物理系的课堂上跑，到最后学籍还挂在数院，但人已经很少来上数学课了。数院的同学，也就只有考试的时候还能见着他。

他经常去找理论物理那边的一个老教授，姓林，研究弦理论及其在M理论中的统一。对此，黎宇寒很直白——数院教授的数学水平不如林教授，自己没有必要继续待在数院混日子。

即便言论张狂，数院依旧不愿轻易放人，可一到硕士阶段，黎宇寒立刻转去了物理系，没有给任何人面子。

在他刚进数院的时候，整个校园都在传他的故事。诸如微分几何课上只用几分钟就推导完黎曼曲率张量，亦或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在黑板上用十分钟把一道三页纸长的高等分析题算完。没有任何人嫉妒他，因为没有人会嫉妒博尔特跑得快，或者姚明长得高。除了学生，教授之间也会谈到这些事情，很多人直言在这孩子身上看到了冯·诺依曼。

可现在他的处境显得尴尬，他选择了一个似乎不怎么有前途的方向，还跟了一位同样不怎么招人待见的老顽固。通常来讲数学专业的人会往金融工程跑，未来去搞量化或者人工智能，要么转到物理系搞量子信息或凝聚态，这都是钱途无量的方向，即便天资平庸也能分到蛋糕的边角。

但黎宇寒偏偏选了一个几乎没什么人愿意去的专业，跟了学校唯一一个搞M理论的教授。老教授曾经告诉过黎宇寒，等未来退休了，学校可能会更加不重视这块领域。他当时选择搞这个方向，主要为了避开是非，专注于研究，更何况，这个专业在他那个年代曾掀起过一段热潮，那还是95年的事情，人们管那段日子叫弦理论的第二次革命。

虽然这在当时是个风口，但对数学能力的要求近乎苛刻，同时还需要具备极强的物理直觉。当时整个大学只有两三个资深的数学教授具备跨学科的能力，但没人愿放弃自己的山头去拓荒。所以对于正值壮年的林教授来说，弦理论的热潮是个翻身的机会，只要他挑得起这个梁，职称，住房，薪资都可以一并解决。

然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学科被边缘化了，经费总是紧缺，项目匮乏。目前，算上黎宇寒，老教授下面总共也就5个学生，对于这批年轻人来说，未来的就业方向非常模糊。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闹钟响了，将黎宇寒的思绪打断。他通常不会给自己的思考和演算定时，但今天，他有约。

他缓缓抬起头，额上汗珠滑下，仿佛刚结束一场战斗。稿纸上错落着一些符号和数字，大概十来页的样子，而他没有理会，站起身，径直走了出去，灯依旧亮着，整个教室只剩下那一摞草稿。

教室门口站着两个学生：“哥，完事了？”

“嗯。”黎宇寒应道。

“我们拿去研究研究。”

“有两步没有推导，一个是把极限换到积分号里面，用主导收敛定理，另一个是把求和和积分对调，用Fubini–Tonelli定理。你们应该有我微信，不明白的留言就行。”

“嗯，谢谢了哥！”

说罢，两个学生进去拿黎宇寒的稿纸，黎宇寒则快步离开。楼道里光线昏暗，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从大楼出来，是广场，四周围着的路灯发出橘黄色的光，中央有三根旗杆立着，别无他物。广场走到底，再顺着右手边的林荫路继续走上很远，等树没了，等道路出现一些坡度，便能远远见着些小洋房了。山坡上的草坪很平整，这些独栋的房子就建在上面，多为二层或者三层，相互之间保持较大的间距，由石块铺成的路面相互连接着。

这里是各院系教授的住所。

整条路上见不着一个人，只偶尔有一些虫鸣。黎宇寒脚步很快，沿途路灯不断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照亮，又暗沉下去。他眉头锁着，眼周显得有些干涩，皮肤也有些暗沉，但这不妨碍他的英俊，只不过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英俊是一种累赘，容易遮挡他在学术上的光芒。

林教授的房子在山坡的后部，那是较早一批建成的房子。而此时，林教授已来到楼下，他就站在灯光下面，好让黎宇寒远远就能瞧见。

“老伴休息了，我们就在这坐坐吧。”

“嗯。”

于是两人就着路灯，在小径边的一处长凳坐了下来。

其实今天的约见是黎宇寒主动提出来的，他心里憋得慌。因为学校安排他去讲社会公开课，这让他难以接受。所谓公开课，通常是走个形式，在媒体前展现下顶级学府的好形象。

按照惯例，安排一些本科学生，或是讲讲赤道面黄道面，讲讲非洲象和亚洲象有什么区别，再或是流行病的预防和治疗，总之是些浅显易懂的常识。现场会有人摄像，那些效果好的课时还会在电视台上播出。

而听课的人就五花八门了，有附属小学的学生，父母本身在这所大学任教，爷爷奶奶没事会把孩子带过来打发时间；也有附近的一些初中生高中生，他们极渴望走进这所大学，在这儿的课堂上坐一坐；当然也免不了被一些“民科”混进来，这是最让学校无奈的事情，诺大的教室倒真不在乎多装下几个人，问题在于这些人总喜欢反客为主，发表一些滑稽的想法，而那些经验不足的大学生常常控不住场面，显得狼狈。

总之，上公开课的事情是留给那些很想“进步”的本科生的，但昨天教务这边竟直接把黎宇寒找来凑数，而且有理有据，说弦理论这边本身项目少，经费不足，上面考虑给他们找些事做，还可以多些补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没事，去散散心也好，你不是说这里很多人你不想搭理吗，去公开课见见小孩子，就当放假了。”林教授先开了口，他梳着背头，两鬓银丝脱了色，有些不够整齐而显得蓬松，额头和眼周的皱纹很深，唯独目光区别于普通老人，清澈而灵动。

“他们居然说闲着也是闲着！我不是不能去上那种课，但他们这腔调不是侮辱人吗？”

“慢慢熬吧，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打好地基，等待。记得95年，M理论刚出来，整个学校能看懂论文的人只有三四个，当时没有哪个老教授还有精力搞新鲜玩意，这种才是年轻人真正的机会。”

“林伯伯，可我就只准备搞M理论这块啊，其他的我不看好，也没打算搞什么新出来的东西。”黎宇寒面露疑惑。

老教授身体微微后倾，嘴角一沉：“傻小子，选择比努力重要。你具备跨学科的能力，这就是本钱，有了本钱，剩下的就是等机会。人和人之间真正的差距在于泛化能力，说到底，这里很多博士，教授，根本意义上也只能算是手艺人，学了个糊口的差事。学术界不可能一直这样，不同的时代总会有新的东西进来，等风刮过来了，你就迎上去，这时候才是真正拼本事的时候。换句话说，没起风的时候，有翅膀没翅膀都得在地上蹲着。”

黎宇寒定了定神，又微微点了点头：“教授，您的意思是，目前M理论距离终极理论还很遥远吗？如果M理论最后能成功，我根本不需要考虑其他方向啊。我对M理论感兴趣，唯一的理由就是其可能性，因为别的理论显然没戏了，这点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得很。”

老教授头微微一转，望过来，四目相对，良久：“年轻的时候，我也想证明自己，但和现在的你不同，当时我转来弦理论这边，并不是为了寻找终极理论，仅仅只因为这边存在机会。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现实些。当年的牛顿体系，所有人都知道有问题，都在摩拳擦掌，但也只能安静的等着。等其自然崩塌，其他理论才有机会冒出来，这就好像一群大臣阿哥守在床边上等着皇帝驾崩一样。鲸落才有万物生，换句话说，在现有体系还没崩塌的情况下，你找到更优的理论，反倒是很危险的事情。柯西一个不小心，差点让伽罗瓦这个名字彻底消失，胡克动动嘴皮子就能让牛顿滚回剑桥十多年不敢吭气，这些历史你是知道的。”

“我明白，可是，教授，我的意思是，我很想知道，M理论在正确的紧致化方案下能否解决根本问题，这关乎我的一些私人信仰，你且当是我任性好了。”

“我老了，”老教授顿了顿，拍了拍黎宇寒的肩膀：“有些话，我对别人没说过，我这样的年纪，已经没精力做出真正的推动了。现在只有剑桥，哈佛，帝国理工，MIT，IPhT这些真正在做事，而且还很分散，有些做G₂流型紧致化这块，有些在推对偶性，有些在跟进膜动力学。现在全世界范围内，能独立推动整体框架的总共就只有几十个人，而且威腾也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下一个威腾。如果你问我这是不是终极理论，我不知道，因为我目光之所及，还不够远，我看不到那个对岸。”

橘黄色的灯光下，老教授的皱纹显得更深了，泪缓缓顺着这些沟壑下来。

这一幕让黎宇寒呆住好一阵，他不曾见过林教授流泪的样子，并且他不觉得有其他任何人见过。

“宇寒啊，交叉研究中心，科学档案研究室，两个地方我都熟，我没几年就要退了，那些地方你要是想去，我就提前帮你布局一下，别看都是些老楼破单位，对于想清静的人，那可都是些好地方，你只要人去了就行，没人管你研究啥，一天到头也就那几个同事，都是些家眷，表面上过得去就行，没那么复杂。等我真退了，学校对M理论这块什么态度，很难讲，就算你顶上来，又要讲课，又要带人，还要处理上下关系，肃静肯定是没有的。”

“林伯伯，我现在还不能独立上手啊，还有重整化，超对称，纤维从拓扑这些没补齐。”

“没事，你学东西的速度我还不清楚吗，剩下这些内容，你静下心来，半年内足够了。再说，就算我退了，你也还可以过来找我嘛。你始终要记住，真正难的是泛化能力，威腾本科读的历史和语言学，后来转到数学，最后又到物理，事物之间本身是有内在联系的，矛盾更多只存在于表面，不要过度拘泥于表面，多找找内在的联系。”

“嗯”

“既然安排你去上公众课，那你去就是了，那些刚进来的学生还都抢着去呢，上上电视亮个相不也是种人生体验嘛。”老教授笑着说。

“嗯。”黎宇寒也笑了。但表情很快又收了回去，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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