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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10-16 14:02:04
云月麟穿着鹅黄色的雅致襦裙,静静坐在台前,手中银色的香箸闪着光,一点一点压实那方寸洁白的香灰,直到四周那舒缓空灵的乐,奏响最后拖长的尾音。
“叮——”
香箸被轻轻放下,声响仿若那曲乐的余韵,取出棒针,在压成小山的香灰上戳出一个小孔,覆上银片,最后摆定香丸,盖好盖子。
“隔火熏香”,一种自唐而起,延续千年的古典香道。
当完成这一切步骤后,云月麟的视线才从案桌上抬起,望向窗外,雨天,阴沉沉的,下着小雨,这是江南这个季节常有的天气,经常一下就淅淅沥沥的半个月。
这是一家老街尽头的书店,整修的白墙黑瓦,古色古香,在很久以前,老一辈的口中,这条街还是通往热闹的市集,虽然并不宽敞,但是贩夫走卒络绎不绝,而随着钢筋水泥的城楼建起,这条老街也渐渐沉寂,模糊在了时间的蒙蒙烟雨中。
打断思绪的,是推门声。
身着黑色短襦裙的少女手中举着餐盘从里屋小步走进,明明几乎没有风,但轻纱般如同羽翼的飘带在她身后飞扬,她将餐盘上的一碗黑米粥放在案桌上,身高似乎也就比十岁出头的孩童略高,黑色的眼睛紧紧盯着云月麟,然后又看向了那刚点燃的,价格不菲的沉香上,皱起眉头。
“早安啊,小慈,早点放这里就行,空闲的话再麻烦你帮我泡杯……”
“咚咚”。
被叫做慈的少女,指关节轻轻敲击桌面,打断了云月麟带着慵懒的话:“我们还需要家里的房租,还有这个月的店租,以及水电费用没有呢!”
“咳,这不还不到月底嘛。”
“这个月已经下旬了!”
“古人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嘛。”
“你想下月散发弄扁舟嘛!”
“轻舟游江嘛,倒也颇具雅兴,小慈你终于理解我了嘛,我真的!太感动了!”
如果无语有颜色,那大概是慈眼中的黑色。
“真是的,小慈你不要那种表情嘛,虽然小慈看上去还是小孩子,但是要理解,成年人的生活很——不容易的,所以,要懂得犒劳犒劳自己,对吧~”云月麟嘴角上扬,故作俏皮的向她眨眨眼睛。
“我明白了。”慈扭头,轻轻叹了口气。
“哇,真的吗!我就说人与人之间是可以相互理解的吧,既然小慈允许我……”
“不,我的意思是,我打算犒劳一下自己,所以明天开始,店长你自己做饭。”
“哎!小慈——我错了——小慈——”
“叮铃铃”。
店门上的挂铃突兀的响起,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两位少女未尽的嬉闹。
云月麟转身看向门口,一个似乎已经半步中年的男人走了进来,把湿漉漉已经收起的雨伞,放在门口的伞筒中,他的头发依然乌黑茂密,但是眼角已经出现细密的皱纹,眸子里带着些许倦态,身上穿着的西装并不崭新,但干净平整,手里并没有拿着公文包,在看见了两位少女的打扮与店内的装潢之后,不知所措的四顾了一下,似乎在确认目的地是否正确。
“您好,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需要的吗。”云月麟坐在案桌前,神色端庄,微凉带着清甜的味道,裹挟着淡淡的花香,散溢在空气中。
“请……请问您是云小姐吗?”男人小心而试探的问起,似乎在担忧与迟疑。
“是我,我叫云月麟,您有什么需要的吗。”少女放下筷子,将还没有吃过的黑米粥推向一边。
“我……”男人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听人说,这里有一位【除梦师】,可以对记忆做出修改,所以,我……我想拜托你,帮帮我……”
男人有些瘦削的右手,不自然的紧紧抓着西装裤,似乎十分用力,手背上的经脉也随之凸起。
慈站在一边,静静的看着,好像一个瓷娃娃,这种反应在这家特殊的书店里并不是第一次见,来这里的人,为了【除梦】而来的人,往往都是被名为“记忆”的宝贵存在,深深刺入要害的重症患者,迟疑,迷茫,担忧,无奈……言语总是太匮乏,说不清他们的痛苦。
“嗯……请坐吧,就在这里,”云月麟走向墙边靠窗的一套桌椅,向男人做出一个请的姿势,“耽误您一点时间,在【除梦】开始前,我有几问要询问。”
“好……我知道了。”男人踌躇了一下,还是选择坐在了桌前。
“感谢您的配合,接下来,我会您几个问题,别紧张,这只是我们必要的步骤,您可以详细回答,也可以简单的回答肯定或否定。”云月麟的指甲在桌面轻轻敲击,发出有节奏的声音,与店内的轻音乐附和着,缠绵着。
“第一问,您是否正确知道【除梦】是什么?”
“嗯……知道,是可以对过去的记忆做出修剪,添加甚至删除的能力。”
“第二问,您是自愿选择【除梦】行为的吗?”
“是……而且我必须这么做……嗯……”
“第三问,在【除梦】的时候,我必须要知道您的想法与记忆,您是否愿意把这些展示给我?”
“愿意……”
“最后一问,【除梦】造成的记忆删改在以后也极难找回,哪怕找到了对应记忆的证物,那些部分也会在【除梦】的影响下被无视,遗忘,知道了这些代价后,您依然确定要进行【除梦】吗?”
“我……”男人的微微眯起了眼睛,这次他没有再立刻回答,而是扭头看向窗外,雨依然下着,如丝如缕,就在面前的窗沿上落了几只鸟,黑色的羽毛,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喙。
乌鸦。
是暗示什么吗?或许吧,不知道。
好像想了很多,但在决定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又都无法被编排成言语,但那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对吧?所以……
男人咬了咬牙,扭头重新看向云月麟那双神秘深邃的金色眼瞳,然后又迅速挪开:“我愿意……继续【除梦】。”
“我知道了,稍等,我去准备【除梦】要用的房间与材料。”
“店长!让我去吧,去把那碗黑米粥喝了,已经……快凉了吧。”
云月麟起身,转头看向了站在书架中间的慈,然后轻轻笑了下:“那……就中午喝吧,麻烦小慈之后再给我热一下啦。”
“可是……不,至少让我帮一下你吧!你的……”
“嗯……那……小慈帮我照顾好客人哦,拜托啦。”金瞳的少女说完,笑着推门,走入了深处的房间里。
男人拖着下巴,目光始终痴痴看着外面,如同静止的雕塑,似乎在沉思,又好像在发呆,神色间似有不散的阴云,令这些泛起涟漪的,是一声清脆的响。
“请用茶。”慈把陶瓷的碟与杯轻轻放在桌面上。
“啊……谢谢。”男人转头,接过茶,然后在看见慈的瞬间,眼瞳微微睁大,带着些许错愕,随后又迅速挪开目光,眼角抽动了一下,他咬着嘴唇,那阴沉浓厚的霾也瞬息覆盖在他的神色上。
慈把面前的椅子拉开,小心的,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然后坐到男人的面前。
“你……很在意这里的乌鸦?”慈把目光也挪向那落在窗沿上三三两两的黑鸦。
“不……只是……”男人沉吟,叹了口气,但最终也没说下去。
“你……多大了?”许久,他问出口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年龄吗,”慈用余光瞟了一眼男人,“不知道,忘记了。”
“这样啊……”
男人低下头,打开手机的屏幕,盯着简约的锁屏壁纸,似乎想要划开,但又没有,只是盯着愣神。
很恶劣的问题,对吧,莫名其妙的问对方的年龄,被拒绝回答也是理所应当的……
“抱歉……”
“为什么?”
“我……”
又是语塞,无聊的问答,好像一切都没有意义,只是两个充满心事的人在不置可否的消磨。
“为什么要抛弃自己的记忆……”慈将目光转回,直直的看着男人,试图从那萦绕着的厚重阴郁里找出什么。
“哈……这也是……【除梦】前的问题环节吗?”男人的眼神里充斥着错愕,还有一点点的,惊惧?他从口袋中抽出一包烟,犹豫了一下,又放了回去。
“不……仅仅是我的询问,问你,也是在问……曾经来过这里的所有人。”
“你……如果我没……”又是一口几近满溢的叹息。
“什么?”
“我是一个〖杀人犯〗,杀死了自己最重要的人,是个充满怯意的懦夫,所以想要忘记。”他仰起头,嘴角第一次上扬,挂起笑容,却和那阴云一样深沉,没有丝毫笑意,如同那被围困其中逃不开的风般,迟滞。
慈有些意外的看着男人,然后起身,身上的轻纱飘动,如同下坠的羽毛在空中飞舞,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到了尽头,落下休止符,开启了新一轮的循环。
“我要是那时候死了就好了……”男人喃喃自语着,说着些谁也听不懂的怪话。
“茶快凉了,会不好喝的。”
慈说完,走向了云月麟的案桌前,放了一会的黑米粥看上去已经发亮,变的粘稠,慈无奈的摇了摇头,纯黑色的眸子凝视着那被点燃的香,细腻,但又沉厚雅致,混着草木的清香渐渐填满这凝重的空间。
为什么,人甚至与自己的记忆都无法和解呢?
“先生,【除梦】的仪式已经准备妥当了,如果您已经准备完成,就随我来吧。”云月麟从房间里走出,倚靠在走廊的墙上。
“嗯……”男人随意样的应了一声,然后又看了眼窗沿上的乌鸦,然后突然笑出了声。
什么啊,明明知道自己的记忆就要被修整了,明明知道自己就快忘记很重要的人了,明明知道自己就要告别那错事了,所以不应该抓紧时间去最后怀念一下吗,去忏悔一下吗,但现在,自己却是选择了看乌鸦吗?
哈……是毫不在意呢,还是不敢呢……连回忆都不敢呢……
懦夫。
逃吧……逃吧……
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全部忘记就好了!
回神,起身,抬脚,走向云月麟,男人的每一个动作都快速而行云流水,不敢有丝毫的迟缓,害怕自己的勇气在顷刻消散,直到他显得有些瘦削的身影快没入走廊的阴影,他突然驻足,回头,看向了默默站在一旁的慈。
男人突兀的笑了一下,透过那深沉的阴霾,温暖,柔和,他的目光似乎穿过慈,看见了更远方的东西,那里好像寄托着他的歉意,怀念,还有……灵魂的一缕。
“因为啊……人总是急于向记忆中过去的自己证明,现在自己的正确,当这种证明无法成功的时候,人就开始变的不安,痛苦……”男人彻底的走入了走廊的深处。
人从来不是不能和记忆和解,是无法和自己和解。
慈凝望着香与粥,那……倘若注定一个人只有过去呢?
男人跟着云月麟走入了一件宽敞的房间,比起他想象的那种塞满各种奇怪仪器的地方,眼前的景色大概……让他很诧异吧。
房间内的装饰和外面保持着几乎完全的一致,古色典雅的房间,进门是一个木质的仿古书架,然后向左看,正中央摆放着一张案桌,点着同样香盒的香,但是似乎更加柔婉温和,桌子前面似乎是给客人坐的椅子,而后面有个台阶,上面铺好着跪坐的蒲团。
男人的目光又向左右看去,长长的卷轴悬挂,无数似乎用水墨绘写,但又五彩缤纷的画作,而在房间的最后面,是书架,上面摆放的又无数的书籍,以及居中还有一扇窗,在外面有着同样盯着里面看的乌鸦。
看着身侧那穿着鹅黄色襦裙的少女,或许会有种穿越的感觉吧,好像突然推门进入了一个千年之前的某个上午,而且比起说是某种仪式的房间,此刻的环境却更像一间谁人的画室。
“您还有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如果想好了,就坐到我面前的这张椅子上来吧。”云月麟侧头,用余光瞟了眼男人的神情,轻轻笑了一下,踏上台阶,跪坐在案桌之前。
“好……”又一次环顾四周之后,男人坐在了椅子上,轻轻叹了口气,面前的案桌摆放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以及一支没有墨水的笔,“开始吧。”
“请闭眼,深呼吸,平心静气……接着……请回忆,你那些有所遗憾的记忆……”云月麟的声音变得温婉而轻柔,仿若绕梦的青丝,配合着那盏幽幽的香,缠住那深藏于灵魂的记忆,轻轻拖拽着,缓缓拉出。
呼……
记忆似水,翻涌上升,又粘稠如胶,湿滑黏腻,勾住了理智与意识的四肢,用力撕扯,直到那支离破碎的灵魂,沉入,溺毙。
我是一个〖杀人犯〗,杀死了自己最重要的人……永远不该被原谅……永远……
云月麟金色的眼眸放发光,面前的男人好似在椅子上安然的沉睡了,似雕塑,一动不动,只有那胸膛轻微的起伏,昭告者他那脆弱生命的律动。
她将手中的笔捏紧,抬起,名为记忆的墨水攀附笔尖,被绘入轻如鸿毛的纸中。
灰色的画面渐渐浮现……
我在一个普通的家庭出生,成长,我也想讲许多曲折的事情,好的,坏的,和小说里一样的经历,可惜,都没有,我翻遍脑海里的一切,能回忆起的只有哪个午后,睡在了沙发上,哪天,在课桌前发了一天呆。
我的父母都是常见的职员,中规中矩的薪资,中规中矩的生活,中规中矩的我,我成为了好与坏两个逆向的中间点,存在于每一个可以被忽略而过的瞬间,就这样,我度过了自己的孩童时期,少年时期,离开了学校,去了工作,认识了一个,自己也说不上来是喜欢还是什么的人,接近,示爱,接纳,分离……
这是我的人生,被寥寥数语就倾诉完的,三十多年的人生……
“我是一个幸运的人”,我却总是这么告诫自己,没有特别的被人为难,没有特别大的困境,所以我不能,也没有资格让自己还去奢求太多,这是我很无聊的故事,无聊到……我活不下去……
今年,年初的时候,我计划了一场自尽,这是无比自私的行为,我知道,所以我并不希望自己可以死的全无痛苦,于是我给自己准备了一把刀,锐利的刀,仅此而已……
我刺向自己的第几刀会成为尸检报告上的致命伤呢?
湿润的东西滴落在了地上……
比血液更先到来的,是泪水……
比死亡和刺痛更先到来的,是懦弱……
在锋利的刀尖即将刺开肌肤的时候,害怕了,退缩了?或许吧,一定吧,我掩面痛哭着,俯身跪地,呜咽着,极力的压低着自己的声音,很久……很久……
是啊,这就是我,我可悲的,全无保留的全部,就连结束这份可悲的方式和理由都如此虚无。
我想我确实杀死了谁,对我来说极其重要的谁……或许是那个幻想未来的我,或许那个对自己报以期待的我,也可能是爱我的人,还有我爱的人……很多……很多……
而尸体……
是如今的我,这幅依然在运转的躯壳……
灰色墨水渐渐干涸,连一个笔画都再难写出,无色单调的画面却在纸上满满当当的铺就,云月麟金色的眼眸发光,抬起手中的笔,五色的墨水自她周围散出,宛若溢彩的华光,轻盈的攀附去笔尖,又随之舞动,似飞花摇曳,盘旋落于纸面,在满目灰暗上缀出灿灿星河,再挥动,恰如春风扫雪,阴暗的灰色开始消弥溶解,与那绚丽的光交融,缠绵……
彩色的画面渐渐覆盖……
那是一个秋天的午后,外面下着雨,还是少年模样的男人坐在阳台上,看上去有些呆愣的望着,也没有去伸手关窗,任凭落在窗沿上破碎的水珠,被风卷起,穿过纱窗细小的缝隙,带到自己的脸上,有些微凉,但拨开了一些昏沉。
他侧身,往身后门口的方向看去,那里传来了外面母亲看电视,父亲听着音乐的嘈杂。
远处又是一声汽笛的鸣响……搅乱他的思绪,无数纷乱不成体系的记忆随着那缓缓拂过的风,一点点张贴进他的脑海里……
那是夜晚,没有人的小路上,噪杂的喧嚣随着最后一盏路灯的亮起,如潮水般退去,平时被忽视遗忘的虫鸣,充斥在四周的阴影里。
少年澄澈的眼睛抬头看去,那里是让他痴望,发誓此生不忘的星月。
“咔嚓——”
这是时针旋转跨越一格的声音,现在是00:21,是什么时候的夜晚,已经不记得的,却偏偏无理由的记忆着这个时间,他翻过了喜爱的书本的最后一页。
他所期待的那位少女最后没和男主在一起。
有点怅然若失的心绪,好像又涌向心中……
一片一片,连绵不断的,无数似琉璃碎片闪耀的记忆落下,并不都美好,但也并非都糟糕,只是有一点可以否决,那记忆碎片落下的地方,绝非一无所有的虚无……
那是属于自己的,真正的记忆……琐碎平淡,却又无比珍贵,但是是从什么时候呢,开始渐渐遗失了这些碎片,连“自我”都随着记忆的剥离而破碎不堪。
“人们总是急于向过去的自己,证明现在自己的正确,当这种证明无法成立的时候,就开始变的迷茫与不安……”
但却往往忽视了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无论好与坏,自己都是自己,问题与答案是等号的存在,从来没有谁对谁错之分,胡思乱想那么多,不过是常常难以接纳自己,为难自己。
时间仿若在眼前无限回退,那些被遗忘的记忆一一重现,直到再无新的碎片划过,眼前留下的,是一片纯净温和的白。
男人小心的走进去……那是自己更年幼的时候……
那时的自己,向尚且年轻的母亲伸出手,用着带着稚气的声音……
“妈妈……未来,我想要……”
“一家人都幸幸福福的一起生活着!”
所以……
其实只是如此简单吗……一家人在一起……
想起来吗?
想起来了吧,那时自己的愿望,以及,来【除梦】的理由……
想活下去……好好的,回到家人身边……无论发生了什么……生活总得继续,总得为那份承诺过的未来……为了那时的自己,为了……那些重要的人,负起责任,活下去,好好的……
所以……想要回去……去家在的方向……
而之前看不见了……回家的路……
现在呢?
嗯……看清楚了,一清二楚呢,只需要回家就好了……
睁开眼,温热的泪水也随之涌出,模糊了本就没有看清的景象。
云月麟轻轻笑了笑,将笔放下,面前的画卷被各种色彩冲填的满满当当,不是单调的灰,亦不是大片的空白,而是无数纷乱交织但又井然有序的华彩,描摹出那名为“记忆”的千片琉璃。
“呼……”
直到那情绪渐渐平息,男人才得以长叹一口气,仰起头,脖颈靠在椅背上。
“我……本来以为会忘记很多事,然后又重新获得许多不属于我的记忆……结果原来如此简单吗?”
“你觉得我会修改记忆?还是删除记忆?开玩笑的啦,我哪有这种本事?”
“哎?”男人的脸上瞬间透露出惊讶的神情,往云月麟的方向看去,然后……得到了她调笑式的眨眼睛。
“噗,信了?哈哈,骗你的啦,我当然有哦,不过就和做手术一样,你并不需要如此的大动干戈,你的解药早就已经埋在了从前,只是你忘记服用了,所以,这不算【除梦】,应该叫做【归还】,我不过把你本就拥有的,在不经意间丢失的,重新捡起来,还回去罢了,哦,还有提醒你该吃药了。”
“这样吗……”男人喃喃自语着,起身。
“打算走了吗?”
“嗯……我想回家看看……现在就想。”
“嗯,路上注意安全呀。”
“谢谢……还有,祝你,生意兴隆。”
慈踮起脚,伸手将一本书放在了书架的最上层,身上的黑色衣裙随着动作轻盈的飘起,似在空中飘飞的羽毛,在听到脚步声,轻轻自那走廊逐渐靠近的时候,慈回过头,迎上了男人的目光。
“看你的眼神,似乎已经解决了。”
“嗯……记忆……就是记忆而已。”男人嘴角微微一笑,那笑容……是风的感觉,秋风,破云的秋风。
“你的伞还在门边伞桶里,外面雨已经停了,别忘记带走了。”慈扭头看向窗外,那几只乌鸦依然还在,没有丝毫要离去的意思,乌鸦与慈用彼此那黑色的眼眸,相互注视着。
“嗯,谢谢你。”男人向门口走去,拿起伞,推开门,回头,最后看向了慈一眼。
“愿未来与你拥抱……”男人笑了笑,走入了那店外的朦胧之中,渐行渐远,直到消失不见。
“小慈你怎么呆愣愣的。”
背后略带慵懒的声音搅碎了慈的思绪和视线,转过身,看见云月麟伸着懒腰,不紧不慢的从走廊走出,然后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向窗外的乌鸦。
“店长,我……去给你温粥。”
“不用啦,小慈也休息会吧,我不饿,直接等小慈准备的午饭啦,打扫店里的卫生,清点书目都是小慈做的吧。”
“可是……已经中午了啊。”
“什么?哎?这么晚了吗?”云月麟迅速带着有些错愕的眼神回过头,刹那的动作让窗外的乌鸦似乎也受了惊,展翅差点飞走。
“嗯……所以……店长稍微等一会吧,我去帮你热一下早上的粥,也没办法准备更好的了,将就一中午吧。”
一双手臂,轻轻环住了慈有些单薄的身体,轻柔而迅速,把她拥入怀中,抱紧,但又小心的不带更多力气,随后是突然的贴近,耳背传来有些温热的呼气。
“小慈,怎么了吗,你看起来不开心呢。”
“笨蛋店长……现在才看出来吗,不过店长早饭也没有吃呢,还是先填饱肚子重要。”慈垂眸,看着锁紧自己的手臂,肌肤光滑如脂,白中见粉。
“不哦,讲吧,小慈不安的理由,我没关系的,不饿,但是……一旦我放弃这个机会,小慈一定又会糊弄过去,就当没事情,对吧,所以,我不会松手的,把你的不开心,交给我,放心吧,我可是【除梦师】。”
“嗯……我答应店长,店长先松开我,可以吗。”
舒缓柔和的音乐结束,然后又是一曲循环,里面悄悄混入了一声慈细不可闻的叹气。
云月麟松开双臂,向后退了一步,把手背在身后,温和的笑着。
“店长……你还记得自己今天早上干了什么吗?”慈回过头,眼神里微光闪烁了几分,目光却透过云月麟,望向了窗沿上成群的乌鸦,那里,又落了新的几只。
“我……啊,对不起呢,小慈,下次我会记住的。”云月麟微微歪头,又轻轻对着慈笑了笑。
慈眼神里的微光,似乎彻底黯淡了下去:“早上,你起的比我早,没有叫醒我,也没吃早饭,轻手轻脚的把店开门,看了很久外面的雨,坐到了案桌上,发了一会呆,思考今天要做什么,然后就学着古书上的记载,开始试着新的点香方式。”
“哎?可是小慈的描述,明明小慈还睡着,为什么会知道呢?”金色发光的眼眸里沾染不解与疑惑。
“果然……又忘记了啊……真是的,明明已经讲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呢……”
无奈吗,应该是吧,这种情绪,应该感谢吗,反而稍微好受一点点了,那种……无论如何也不再可能,也做不到改变的无奈,是不是一种悲伤过度呢?
“【除梦】……修改别人记忆这种的,怎么可能是天赐而无代价的,哪怕只是把原本所拥有的记忆归还……但忘记了就是忘记了,哪有那么轻描淡写就能把丢掉的东西捡回来的说法。”
“所以……小慈?”
“你只是在用自己的记忆缝补别人的记忆,用自己的过去填满别人的过去……”
这样……吗?所以才忘记了……忘记了这个月已经到了下旬,忘记了还有那些费用没有交,忘记了自己今天早上要做的事,忘记了慈曾经说过的话……是啊,都忘记了,不管怎么回忆,连一点点模糊的印象都留不下,什么都想不起来……
记忆……成了整片空无的白……
“那为什么……”
“因为!”慈故意提高了声音,打断了对方的疑惑的言语,随后扭过了头,不再将自己的神色暴露给云月麟,停顿……停顿了许久,又用着轻而失力的声音开口,“我……就是那些被你消耗,被你修剪,被当做代价,或是损耗之类的……不被需要的记忆,所以……所以我可以知道你的记忆……”
“是这样啊……”云月麟看着面前失落的少女,微微低下头,“小慈之前,和我说过很多次吗?关于这些?”
“嗯……”
“对不起哦,小慈……这些东西,我都想不起来啦。”
“所以……能不能不要再【除梦】了……”慈的指节抓紧自己的裙摆,眼中的墨色颤动,抬头对向云月麟那温和坚定的金色眼瞳。
“这是……不可能的,小慈……”鹅黄色的襦裙飘动,云月麟向面前的少女踏出一步,但对方却同样退后一步回应着。
“小慈……”
“不……就这样吧……”
“小慈!”
“反正你只会念叨……那是你必须要做的事情,对吧?”慈站定,身上衣裙的飘带也不再颤动,好似已经染水坠地的羽毛,失去了再飘起的可能,一切已经成为腐烂的注定。
“我……”
“为什么要抛弃自己的记忆,店长……我……不想看见你这样……明明有那样美好的过去,却选择了舍弃,成了缝补别人的线,值得吗?”
云月麟轻轻咬了咬嘴唇:“小慈有我的记忆,还有之前除梦的那些人的记忆吧,所以……小慈可以告诉我,过去的我,会觉得这些是不值得的吗?”
“‘【除梦】可不只是修剪他们的过去呢,还有他们的未来,而这一切,代价也仅仅只需要我那早已回味许久的过去而已,所以……我想继续【除梦】,因为我想把那些记忆里的美好,分享给别的人,这是我的理由。’这是,过去的你说的。”慈目光锁向案桌,那里云月麟早上点燃的香,此刻已经燃尽,但香味依然充溢在空气中,淡雅芬芳,回味悠长。
“所以……小慈会理解我的对吧?”
“又来……自说自话的说着这些,说着我会理解什么的……”
“哎?”
“我不理解!我……不理解,我……我不想看见你把自己作为代价,无论是记忆,还是什么,都不想……然后……然后自以为是的觉得理所当然!”原本轻柔的声音在此刻变的锐利,“而且……而且!你什么都不用记得!所以什么都不会觉得!还是你认为我……我这种被损耗,被当做代价的存在,很有存在下去的必要与意义!”
“我……小慈……”金瞳的少女愕然站在原地,而窗沿上立着的乌鸦,墨色深邃,仿若吞噬一切的至暗。
“回答我啊!我这样……我这样不被需要的,被当做代价损耗的存在,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没有未来啊,我只有……那些被丢弃的过去……为什么你们要抛弃记忆,那些对我来说……是唯一的东西。”
“这样啊……”云月麟看着面前失落的少女,轻轻走上前,将她拥入怀中,“对不起哦,小慈,是我一直以来没有理解你呢,一直以来,让你为我的任性,承受了这么多痛苦,对不起”
“但我不会停止【除梦】的,我忘了很多很多,和小慈一起做过的事情,和小慈说过的话,我一直违背了很多约定吧,对不起哦,但我一直都记得一件事,一旦我停止【除梦】,小慈就会消失……”
“所以我,不会,也不能停止【除梦】,不仅仅是我想分享我的过去,还有因为,我想分享人里,也有小慈……所以一直以来,都辛苦小慈了啊……一直在照顾我,放任我。”
“反正……反正我……都是……”
“才不是!”云月麟抱紧怀中的少女,出声打断了她的话语,“小慈才不是毫无意义的存在……至少对我来说,那是我的〖过去〗……”
因为你承担了我的〖过去〗,所以请允许我,自私的,傲慢的成为你的〖未来〗。
金色,沉入那浓厚的墨中,晕染,化开……
少女埋入那温暖柔软,轻轻啜泣着,窗外,阳光挑开那阴沉的云,久雨的江南,迎入了雨后初晴的第一缕光,泼洒在那窗沿上,乌鸦乌黑的羽毛,在温暖的照耀下,散出千种色彩。
——♪(^∇^*)——
清晨,晴天,慈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天亮了,她坐起身,还没思考,房间门就被轻轻推开,顺着那细微的声音看去,金瞳的少女笑吟吟的走近,手中捏着梳与簪。
“唔?店长?这么早……有事吗?”
“有哦~早安,我的小慈鸟,请让我,为你梳理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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