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
  • 2585
  • 2025-10-25 20:39:14

有如花海的露珠,披漫在五尺枝头,代替了往日颜色,也代替了,往日那浓若初恋的清芳。

昨夜,听着不辍的春雨,才断然发觉被撕扯着,又到了初春时节。

思索着往日光景,手指不知不觉地爬上脸颊,感受着莫名的奇怪感觉,像是有什么阻扼着千穗的咽喉。

「东京在下雨。」

千穗呢喃地说。

霎时,一道闪电染遍狭窄房间的大小角落,拥狭的房间里显现出铺漫着的各式各类的茶器,有的年岁足以追忆到某个平安时期藤原公家的细腻掌间。

「啊——」

思绪,粘连至三年前的今时。

————————————————————

那时候的东京,没有如今年疫情时的萧条模样。棱框在这里的高楼矮院,尚是分明。从远远的巨塔上,可一览东京的大小风貌。

那时,千穗自然不住在这里的破败公寓,而是一间东京难见的老旧茶室。

自时代的波动,事物被人们不尽亲热,那泛出的可爱涟漪,也能将这日渐凄凉的彼岸,拍碎得有如樱花般的飘絮,心中只有无尽的物哀。

「八目迷小姐,很抱歉……上面批下来了,还是……不许………日子也批下来了,是五月中旬动工……您的奶奶……」

「嗯……谢谢……劳烦您关心祖母大人……不胜感激………」

那个男人脸上平添淡淡的哀愁,嘴唇蠕动着,千穗明白,只是不愿意多说什么。恭恭敬敬地感谢,恭恭敬敬地鞠躬,恭恭敬敬地告别,恭恭敬敬地关上茶室的大门,割开这樱花烂漫的时节,与枯枝遍漫的庭院。

「哈哈哈……明贺你来了啊……还带着古都……好恩爱的夫妻哦……老婆子我好高兴啊。」

祖母嗫嚅着。

千穗没有多说什么,甚至没有看一眼,只是撩起和服的袖子,拿着那根部发霉而渐显腐烂的条帚和生锈断把的扫找,缓缓打开通往后院的合门,自顾自地去扫着自春天开叶,突然散落一地的,明媚如春雨的嫩叶。

「啊………千穗长高了哦……明贺!千穗的花嫁会是什么样的呀……老婆子我好想看看啊……」

「唉……」

千穗叹了口气,机械地扫着,仿佛扫走的,不是那生机盎然的翠绿落叶,而是她自己的忧愁,亦或扫走的也不是忧愁,而是自己的心………不是吗………

祖母是远近闻名的茶道一代宗师,父亲也继承了祖母的衣钵,本来应该会又是一代名士,可……那是本来。

2017年8月23日,父母出了车祸,血,晕染在小田原,晕染了天边落暮颜色,晕染了白云片片,染遍南北西东……

血,爬过小田原,拐过相模的土地,在东京翻滚,舔舐着柏油马路,爬上长长细道,流入茶室,渗入地板,登上茶桌,发出腥臭,亲吻着祖母的面颊。

从此,祖母一蹶不振。

她穿上父亲离别前送来的和服,披着纯白的头纱,仿佛天边的圣女,或是哪个权现出来的菩萨,胡乱地泼洒着因血滋养的茶汤,泼洒着万贯家财。

也是那个时候,千穗开始更卖力地抵住茶室的裂痕。仿佛从那一天起,这里就如同和祖母一起衰老。祖母头发一夜苍白,家中的樱花树,也断然腐朽;祖母皱纹夜夜翻番,家家室室,拨波纹纹;祖母身上布满跳蚤,白蚁也开始吸吮茶室的脊髓;祖母的眼中布满血丝,于是茶室中往日的白炽灯光,渐渐褪去光亮,显出的是落日哀愁……

千穗买来营养剂,施肥浇水,祈求让这棵自从江户时代就傲然独立于东京的樱花大树,不沦虚无;千穗买来墙乳白皮,琉璃亮瓦,祈求这德川家光时代渊远的茶室,不被时代巨流湮没;千穗买来无穷无尽的杀虫剂和治虫秘方,誓要与贪婪咬啮着茶室枝脉的白蚁,决一死战;千穗买来更多的白灯,想要拼死抵抗这萧条的颜色………

那时候,千穗每天都累得大汗淋漓,拥有清纯少女一切美感的她,却一日四餐,每顿吃得下两个成年男性的餐食,这令街坊里啧啧称奇,划归到世界的第九大奇迹;她的祖母,每日只吃淡薄的稀粥过活,这是在农耕时期都难以果腹的,就像是在某个波西米亚还是格拉摩根的自由捐赠会中,祖母慷慨解囊,自愿画押,扯出来了她六分之五的胃又用手伸到千穗的胃里粘贴在一块。

对于祖母如此的奇怪现象,街坊啧啧称奇,于是东一块西一块地冒着发白流脓的眼珠,拉帮结派围在往日典雅肃穆的茶室门前,叽叽喳喳,仿佛在赛马下注,乱作一团。

祖母还游离在她的美梦之中,自然不明白外边有啥,里边有啥,事实上,她连自己里边有啥都觉得不值一提,更不用说外边沸沸扬扬的声响;而愤恨的,激动的,向上的,大展身手的千穗,仿佛有十八条胳膊,二十三条腿,七十六很手指,和垂死的大树,满家的裂纹,阅兵的白蚁,调皮的灯光做着排队枪毙,都做好了持久性准备,对于外面更是丝毫不知。

到了晚上,茶室的门前人更多了,沸沸扬扬地端着炉子,烧起火来,喝着浓浓的肉汤,煞有介事地讨论着茶和茶叶的区别。直到一个男子出现,才让这帮受了蛊惑的人叫骂着回去。

「不要喊了!」

这是千穗唯一听清楚的话,也是让她感受到一丝不知是什么的感觉的神奇话语。

随后她又被繁忙吞没,自顾自地干去了。

人群不欢而散,临走还大笑着「我们来是为了告诉第十大奇迹,现在,第十一大奇迹也来了!」而让整个东京都颤抖。

男子是来送饭的,他和千穗有什么关系吗?大概也只是小学同学和常来茶室学茶的程度罢了。

男子敲门才发现:原来门没锁。

打开茶室,他震惊地发现老太太竟然转眼之间就能如此衰老,恐怖地有如阴暗森林中的会鞭笞过往行人的大树。闻着这难言的气味,和映入眼帘的乱七八糟的事物,都让他感到天旋地转。他颤抖着看着颤抖的房间,这是能让他不知时间流逝的恐怖地方。他不禁泪流满面,看着受尽折磨的那个曾经对他无尽关怀的陌生奶奶,他帮起奶奶梳理起头发,洗起脸,洗着她已然枯萎的身子,发现了乱七八糟的跳蚤,喂着饭,喝着水,刷着牙,找来毯子,闭上灯,让她好好安睡。可是,就当她闭上双眼,让这累了半晌男人,终于能够缓口气的时候,那双依旧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大喊道:

「明贺!」

随即睡去。

一阵断然的惊愕,恐怖地填满他的心田。他在三天前刚改了名字,就是明贺。而那时,她早已经疯了。

明贺沉默不语,起身去找千穗。

已经是夜色中的庭院,水一般甘甜的月光如苦涩的泪,逸散在世俗人间,也逸散在那累得筋疲力尽,睡相粗犷的娉婷少女的清纯颜色,令人不尽哀怜。

那缓缓荡起微波的樱桃小口,牵引着明贺的心弦,牵引到了未知的彼方,心中印染的,只有不尽的绵延。

忽的,一股绯色漫漫悬浮在明贺脑海之间,他果决地扫散。就轻轻抱着那越发可爱的梦中情人,送到那茶室,仅仅是帮她盖好毯子,便克制地走到了空旷的大街。

忽然又想到,她们家没上锁!

明贺实在不放心,就在这冰凉的夜,没有毯子的夜,睡在干硬的门口,伴

着满天星辰,和苍天薄云化成的被子,凑付一宿。

他看着月,月也看着他,他笑着,笑得愈发像个少年。

全部评论(1)

暂无评论

作者详情
进入主页
岛川英绪
5314,意为花开长时,花落长时,姬姓岛川氏。 让一让,母牛们,生命短暂啊!——《百年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