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倩你又失眠啦~”

万博倩趴在桌上的脑袋被戳得歪了歪，她侧着脸抬眼看向同桌安荷，女孩在澄澈如水的晨光里笑得很平常。

是的，很平常的早晨，很平常的高中教室，很平常的玩笑，但万博倩并不这样觉得，她近乎贪婪得看着安荷，看她蜜色的眸子，看她红润的唇瓣，看她绯若桃夭的脸颊。

万博倩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慢慢地伸手，她想触摸安荷的脸。安荷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带着鼓励的微笑。仿佛是在松脂中穿行，万博倩艰难地触摸到安荷脸上的绒毛时，她的手指碎了，亮银色的镜面四散飞去，锐利的边缘把教室切出无数的裂隙。

万博倩睁开了眼，她还保持着伸手的姿态，但她眼前没有早晨的教室，也没有安荷，只有深深浅浅的霉斑在天花板上发愣。

“是个好梦呢。”

万博倩下床走到阳台，在指尖接了点凉水敷在额上，借着角落里的积水欣赏着灿烂的月光，莫名想到“夜凉如水”，口鼻之间就感到了窒息的阻塞感，吓得她缩回了床铺，又忍不住开始思考这个在陆上溺水的死法会有多么浪漫。

……

“阿倩你又失眠啦~”

似乎还是那么平常，透过帘隙洒下的阳光里有灰尘在飞舞。

万博倩抬眼看向同桌，安荷的脸颊很白很白，而发丝很黑很黑。很美？可是整个女孩只有最凌冽的白色和最强硬的黑色了，黑白之间甚至连灰色都变得温柔却奢不可及。“这才是我的平常呀”，万博倩扭过头去继续趴着，她昨晚只睡着了三个小时。

……

从初中的那场大病开始，万博倩的世界就失去了一些颜色，旁人在她眼里就只剩下了黑白两色。可是她分明看见时尚杂志上的模特儿，和在她梦里的安荷一样光彩夺目。她也能看见现实中花花草草猫猫狗狗的颜色，甚至于旁人衣物的颜色。偏偏身旁最活生生的人，在她眼里是最单调的黑白色。

更残忍的是万博倩对镜自视时，依然能看见自己眼角因为失眠爬上的猩红血丝，是的，她自己还是多彩的。

万博倩不是没试着向家人们求助，但是在医生多次检查都没发现问题之后，大人们恼了，认为这只是小女孩寻求关注的无理取闹，扬言要送她去精神病院，她才安静了下来。

至于失眠，万博倩很早就有了，说是失眠不如说是她无法约束自己脑子向着四处无名小路狂奔的行为。很多次她躺在床上，四肢已经累得无法动弹分毫，大脑皮层也因为不停构想画面感到钝斧剖肉的痛感，但是她还是无法控制住自己思想的狂欢，直到疼得昏过去。后来到了高中，她意外地发现复杂的立体几何题能够帮助她消耗自己的脑力，然后她就可以奢侈地拥有一个黑甜的好觉，所以她从来都只选择用几何法而不是解析法。

……

“阿倩你知道吗，学校门口新开了一家甜品店，那里的甜品师超帅的，周末放风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吧！阿倩阿倩阿倩！”万博倩有点无语地看向不停摇着自己胳膊的安荷，她有点不想去，“无非是另一张好看一点的黑白剪影罢了。”

万博倩没有想过她会在甜品店的门口呆得像学校水池旁的那只大鹅塑像，头上还顶着学生恶作剧放上去的卵石。她很能理解古人为什么说美人如画了，因为她真的看见了从画中走出的人。

甜品店里，安荷和客人们被拉拽成了长长的模糊的流影，而万博倩和甜品师是此间乱流中唯二的孤石，他们在黑白色的漩涡中对望着。那个甜品师，他也是带着颜色的！

然后一连几个周末万博倩都会去那个甜品店，她品尝完了店里所有的甜点，安荷已经不愿意一起来了，因为她忍受不了旁人看向万博倩时连带上她的怪异眼神——穿着高中校服的女孩花整个下午的时间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奔四大叔，尽管是个很棒很帅的大叔，但在小县城里，这总是会因为背离世袭已久的价值观而成为非议的靶心。但是万博倩不在乎，没有旅人会在久涉大漠时在乎绿洲水源旁飞噪的蚊蝇。

……

因为甜品师的出现，万博倩愈发频繁地做起彩色的梦了，然后愈发不满足于黑白色的世界。她渴望与甜品师的见面，或者说她渴望那个彩色的世界，那个她曾以为只存于梦中的世界。

万博倩开始心神不宁，立体几何里扭着腰线的四面体也无法占据她的思想，她脑子里的狂欢越发地放浪形骸，她的脸开始变得像安荷——嘴唇上的血色越来越少。老师看出了她的不对劲，给她批了一个下午的假条，让她去看看医生。

万博倩没有去医院，她走向了那家甜品店。

大概不是周末的缘故，店里没有别的客人。

“欢迎光临。啊，是你啊，这位很喜欢我甜品的同学？”

“嗯，是很喜欢。”

“可是这个点你不是应该好好地坐在教室里学习吗？你听，上课铃在这儿也能听见。唔，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啊，是请了病假吗？想在去看医生之前再光顾小店？”

“我，我想和你待在一起。对不起，我的话可能有点吓人，但是请你听完。”

万博倩昂着头，双手撑在柜台上讲起了自己的怪病。甜品师静静地听着，他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安抚着万博倩坐下，并给她端来了一杯花茶。

万博倩吐出了最后一个音节，她失掉全身气力缩进座椅里，像小猫缩进垃圾桶旁的旧纸盒，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向一个陌生人倾诉自己最可怕的噩梦。

甜品师拉上落地窗的百合叶，给门口的挂牌换上“已打烊”的一面。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高国昌，毕业于卡塞尔学院。”

“抱歉，那个什么卡塞尔……”

“这不是最重要的，你愿意加入我们么？一群和你一样有着色彩的，怪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