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那场好梦

高国昌把万博倩介绍进了卡塞尔学院为高中生准备的预科班,这给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埋藏在历史里辉煌而残忍的龙族遗迹,从鲜血和死亡中诞生的龙人混血种……最重要的是,在这里的每一张脸上都闪耀着生动的色彩!

万博倩觉得自己有点冷血,因为她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想念安荷。

她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她可以不用在目睹历史课本中的种族歧视时从脊髓涌出无尽的恐惧了,她也可以在阳光下大大方方地端详自己镜子里的容颜了——过去她只愿意借着夜里玻璃窗的反光和自己对望,因为她害怕镜子里的自己,那鲜亮的色彩总是残忍地撕下所有用于自保的安慰和自弃的幻想,提醒自己是唯一的异类,而等待异类的结局只有群狼开合着的血口,他们高喊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判词,用莫须有的罪行裁定唯一的一只小白兔。

她和安荷之间真的存在友谊吗?和一个黑白人偶的友谊?

现在她已经不需要彩色的梦了,只是偶尔害怕眼前的幸福是另一场易逝的幻梦。

……

万博倩向预科班的辅导老师倾诉了自己脑子里难以控制的狂欢,然后她立刻被厚厚镜片后面爆出的精光吓到了。

“你是说你会因为只是想到水而在肉体上感受到窒息?”

“是这样的,老师。”

“超乎寻常的精神啊,超乎寻常的精神。我相信你已经了解了,龙族的力量是源于精神的力量,祂们将精神作用于风地水火四大元素来展现伟力,而将精神直接作用于精神上时,祂的力量将得到无与伦比的升华!对于混血种来说,他们有机会从自己沾染龙族基因的血脉深处窃取一份来自龙族的权能,那就是言灵。在混血种的历史中有人记载过你的这种情况——甘贝特侯爵,在他的自传里,而他的言灵正是掌握精神之精神的权能——‘言灵·天演’!”

万博倩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天演!那个在按照危险程度排列的言灵序列表中排在100之后的高危言灵,能够将自己的大脑的计算能力强化到媲拟超级计算机。

“可是啊老师,”万博倩很快又耷拉了下来,因为她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虽然这是一个很诱人的推测,但难道我要一直忍受失眠吗?”

“哦,甘贝特侯爵的传记中记载了他应付失眠的方法。他选择用精神压覆自己的方式来强迫自己的精神安定下来并达到睡眠的目的。他想象一张沉重的水膜压在身上,借此来约束自己躁动不安的精神,‘死亡不过是另一场身处深渊时的永恒平静’,当然或许你也可以尝试别的形式,不一定要拘泥于水膜的办法。”

“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吗?听起来很有意思。谢谢您。”

……

万博倩坐在教室里,她很期待接下来的3E考试(ExtractionEvaluationExam),这是每个预科班学生在踏进卡塞尔学院前必经的考核,校方将通过学生在考试中的表现评估学生血脉中的龙血比例,学生也将有机会在这场考试中觉醒他们的言灵。

在过去一年所接受的预科班教育中,万博倩已经知晓了言灵潜藏着的强大力量,她无比渴望得到这份馈赠,更何况她的言灵极有可能是高危的“天演”!那将是她在龙与混血种世界的通行证。至于无法通过考试?她根本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可当考卷发下来的时候,万博倩还是有点傻眼,因为她面前的是十张叠放得整整齐齐的A4白纸。其他学生也都在茫然四顾,没有老师暗示过这将是一场如此别开生面的考试。

挂在教室墙壁上的音响响了,是巴赫的C大调前奏曲,万博倩十分奇怪,但还是认真地倾听每一个起伏的音调,试图找到出题人暗藏其中的深意。

慢慢得她感觉自己离开了考场,她像在被卷入深海,又在被抛向高空。在一浪高过一浪的音调里,上一秒的她和下一秒的她相隔得越来越远。突然她感觉自己被刺穿了,她被从深海刺向高空,从高空刺向深海,然后深黑的浪潮和纯白的气流涌入她胸前的大洞,她在这海与天的祭献中陷入了混乱和分裂的泥沼。

……

有火在烧。

也许是火刑柱上还粘连着上一个受刑者流出的油脂,不断有细小的火舌从上面冒出,一伸一缩地舔舐低矮的荆棘丛。如云的黑鸦停在旁的枯树上装饰着黢黑的枝干,煤渣般破碎的天空和污浊如焦油的土地在远处搅合为更黑的一线,火苗里的血便是此间唯一的亮色。

乌鸦叫起来了,一群黑袍人沉默着走向火刑柱,他们是鸦群在地上行走的亲族。万博倩挤在他们中间,触碰不到任何实体,她只是一个看客。

黑袍人在火刑柱前铺展成扇形,把一个白色的人影吐向火刑柱。那是一个很美的女人,灿烂的金发和蔚蓝色的眼睛让人很容易地联想起地中海明媚的阳光,她像一朵百合,此时却无可避免地落在了腥臭烂泥之中。她被拖拽着绑上了火刑柱,地上狰狞的荆棘刺进她白嫩的赤足。

……

有香在燃。

紫铜的博山炉上舒卷出轻盈的白烟,摆在案头的老坑端砚里还留着半盏残墨,画着仕女游园图的屏风后是罩着青绡帐的拔步床。

万博倩茫然无措了,她记得自己上一秒还在中世纪的猎巫现场,现在似乎又闯入了明代世家大族的内室。她猜想自己在此处依然是一个无关的看客,安神的檀香倒是抚平了她因为火刑柱而产生的心悸。

漆着朱红和亮黄的槅扇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少年。他进来的角度背着日光,但他的眸子在阴影中亮得像是地脉深处永远喷薄流淌的熔岩,又冷厉锋锐得似乎能洞悉凡间一切种种。

……

乌鸦安静下来了,它们意识到接下来的场景并耐心地期待着,游魂样的人群接过鸦群的喧闹并爆发出刺耳的尖叫,“烧死她!”“烧死这个女巫!”女人拼命地摇头,噙着泪水的眼睛在辩解着她的无辜,可她发不出声音——她在两周前就已经被毒哑了,为了防止女巫对善良的人们施加恶毒的诅咒。

在人群的中心传出沉闷的手杖撞击地面的声音,于是鸦群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神的仆人们,基督的弟兄姊妹们!今日我们奉三位一体真神之名,依神圣教会之权柄,在此审判这堕入邪魔之道的女人!”

“经七名虔诚证人起誓指认,罪人确凿犯下:”

“其罪一、与恶魔交易换取了不惧高温的邪术,曾有证人目击她把手伸进沸水取出掉落进其中的麻布但是毫发无伤!”

“其罪二、以毒咒使本教区连年遭旱,数位正直可敬的教众因此饿死!”

“其罪三、……”

于是把圣经举在胸前的牧师一把扯下女人最后蔽体的破布,攥着她的头发拼命向上提,肥腻的脸上流露出屠夫展示新宰母鸡般的炫耀。

“现将这罪孽之躯归还地狱之火,唯愿女巫的哀嚎洗净本教区的罪孽!阿门!”

……

万博倩看着少年长成青年然后变成中年,看着他在棋坛名动天下然后宣布退出,因为他已经找不到值得一战的对手了。接着他开始从仕,走到高位后又以文官的身份领兵伐逆,凭借着对战场的精准把控赢下了数场以少胜多的传奇战役。

万博倩莫名地知道那是属于“言灵·天演”的力量,超凡的计算能力让男人算无遗漏。

可代价呢?偏头痛从少时就纠缠上了男人,每当他点亮黄金瞳发动言灵后,他都会因为疼痛从床榻滚落,撞翻案几上的笔砚,把室内弄的一片狼藉。

男人清楚自己的不凡,并四处寻找和他一样的同类。他见过很多双黄金瞳,但他很失望,无论对方的黄金瞳有多亮,他都无法在对方的眼中看见那抹和自己一样冷厉的幽光,他总是能像洞悉普通人一样洞悉这群所谓的同类。

从前男人视凡人为草芥,于是脱离凡人的世界向混血种走去,现在他也视混血种为刍狗,于是他想脱离混血种继续向上走去,他在期待进入纯血龙族的世界。万博倩清楚地知道等待男人的只能是成为死侍,那种只知杀戮的野兽,混血种血脉中的人类基因使他们永远无法超脱为纯血龙族。

男人开始变得更加暴戾,但男人的决策永远那么正确,于是积威愈发深重,于是手上沾染的鲜血也愈发浓稠,如泼的混血种同族的血落入其中也不能引起男人半分侧目。

万博倩看着男人,她在他身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孤独,在她还未有踏入混血种世界时的孤独。

是有不同的,彼时她是身处黑白人偶之中唯一的彩色,而男人身旁从来不缺少和他一样流淌着龙血的混血种。

可还是一样的啊,她借合群的伪装掩盖内心的孤立,男人用血腥的暴行惑乱内心的彷徨,那是作为怪物中最大怪物的彷徨。

……

树上停歇的鸦群终于忍不住鼓翅盘旋了起来,地上的鸦群争相把手中的火把砸向女人。冲天的火光燃起来了,热浪让教众们在大灾后的严冬中感到一阵难得的温暖和安详。

先烧起来的是女人如瀑的金发,然后她的皮肤开始收缩并龟裂,里面流出了透明的组织液和黄褐的脂肪,血液被烤干水分留下的血痂爬满她的全身。女人在火刑柱上扭曲,她试图嵌进柱子来躲避烈火,被毒哑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吼。

“快看她的眼睛!”一个教众兴奋地大喊“从蓝色变成了金色的!”

受刑者慢慢没有了挣扎,没有了呼吸,万博倩眼见着她的灵魂从肉体中飘升出来,但人类的灵魂不应该是那样的——空洞的眼眶里飘浮着淡黄色的火焰,身上覆盖着铁灰色的鳞甲,而双手肿胀地出奇,不,或许不应该称之为手了,那是来自怪物的前肢。

万博倩随着灵魂一起飘升,她看着那个怪物的灵魂,那个灵魂也在看着她。万博倩没有感到害怕,她只觉得想哭,但是她要努力在潮涌般的悲哀中保持清醒而不至于昏过去,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哭。

怪物的灵魂向着万博倩走来,万博倩在那个灵魂上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那是无数次深夜失眠时她在自己身上闻到的味道。万博倩清楚地知道怪物的来历了,她也是一个混血种,不过血脉浓度很低,在生死之时她甚至无法释放出自己的言灵来自保,或者说她根本没有言灵。龙血在她身上的馈赠只有惊人的容颜,以及略微能忍受高温的双手。

这才是大多数混血种的处境呀,稀薄的龙血足以让他们在普通人中风光无限,但也让他们沉溺其中,永远意识不到自己是怪物的事实,也永远找不到自己真正的同类。

龙血在送出礼物的同时却没送出守护礼物的力量,于是风光的阴影里有名为嫉妒的厉火在燃烧,最终化为最沉重的判词向他们宣告地狱的降临。

……

中年之后男人就极少出门了,似乎是因为高宅外已经改换了朝政,而男人拒绝剃成北方胡虏的金钱鼠尾辫。他整日在屋内打谱自弈,于是他的偏头痛犯得更加频繁了,他常常在深夜把棋盒打翻,又粗暴地赶走闻声跑来收拾的小厮,只是一个人对着月光下散落一地的黑白棋子发呆。然后在第二日将棋子一枚一枚地拾起,对着窗棂透入的日光仔细吹去浮尘再放回棋盒中。

偶尔会有拜帖打扰老人,老人兴起时也愿意接受这样的来访。但常常都是老人出言睥睨来客的发样,来客作揖陪笑,然后向老人询问心中所求的答案。来客大多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问的也都是治国安邦行军养民的大事,可万博倩在他们的眼中没有找到她初见男人时瞥见的锐利神光。

能让老人愿意接见的都是混血种中的佼佼者,他们会在进门之前就迫不及待地点燃灿若融金的黄金瞳来证明自己的资质,这让万博倩想起了那个只有在濒死时才能点亮黄金瞳的可怜灵魂,它获得了龙族最微薄的馈赠,却承受了最深重的恶意。

……

怪物来到万博倩面前了,它抬起前肢替她理好额前垂下的发丝,然后越过她继续往上方升去。万博倩仰头看着它越来越远,越来越淡,最后像泡泡一样破碎在空中。

死灰色的大地上亮起了如沙的火光,接着无数的灵魂像鸽群一样升起来了,它们并不美丽,身上总有某些部位因为龙血的侵蚀而带上了龙族狰狞的特征,但万博倩在它们身上感受到了归巢的温暖。只是它们代表的不是鸽群的和平,而是一个又一个的死亡。

灵魂们向着万博倩飘来,把她围在中间。它们从各自的火刑场走来,来拍拍她。小孩子们踮起脚尖来摸她,男人们拍着她的后背让她挺得更直,女人们牵起她的手举在胸前,老人们帮她抚去肩膀上的尘土。每见过一个灵魂,万博倩的身上都多出一个手印,一个血色的手印,血色里刻记着那个灵魂的所有。

万博倩慢慢地变成了一个血人,那是来自弃族浸透万年的悲哀和孤独,他们是龙族的弃族,他们是人类的弃族,他们甚至也是混血种的弃族。

……

终于老人老得快死了,他穿着绣着天汉群星的锦袍半卧在床上,那是他最喜爱的一件华服,每一颗星斗的位置都是他在夜里亲自登高测算,又请来宫中绣娘对着他的演纸细细地绣在云锦上的。老人的床前垂手站着一群人,他们都点燃了自己的黄金瞳,这是老人一直以来的规矩,而身上补服的纹样昭示着他们尊贵的官职,他们在等老人交代后事,老人却没有一点向他们开口的意思。

像是捅破了向阳那面的窗棂上的油纸,万博倩感到有人把火炭捧到她的面前,她知道是老人看见她了,于是她抬眼迎上了老人那依然富有侵略性的目光。他们对视良久,然后老人挥手让那群大员们退下了。

“何时来的?”

“很久很久之前,我几乎看完了你的一生。”两人之间没有语言交流上的障碍。

“吾见君,如对镜自视。然君之质似匣中剑,锋锐无双而深隐不发,何故使君豫豫不前?”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孤独,我害怕这份孤独,你找不到真正和你一样的同类了。”

“吾衰甚而方见君,天下熙熙,唯君乃吾侪也,君愿与我共尽此杯否?”

“喝了这杯酒,我会变得和你一样吧?”

“然!人之大欲者,货、权、誉将尽入君彀也。”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些,你的言灵是‘天演’,不用这样装傻充愣的。”

“汝辈后生谓此能为言灵乎?甚妙。然吾辈既受权与力于天,必有所偿,世人皆感岳鹏举之弦断无人听而泪下,却不知也仅为中个寻常耳。”

万博倩只是沉默。

……

“找到我们。”这是那些灵魂离开前留下的祈求。

……

“迎接我。”这是老人的邀请,让她成为最大的怪物的邀请。

……

火舌和檀香都远去了,万博倩落在一片辽远的湖面上,天是灰色的,湖水是灰色的,所以水里那半块天空也是灰色的,是那种云烟凝固在大理石中的透澈的灰色。她蹲下身看着水里的倒影,倒影也看向她,水面下的她披着老人绣满星斗的锦袍,水面上的她穿着预科班的校服。

“你已经做出了选择。”水中的人影开口了。

“这没什么好选的。你是知道我一直都很怕冷的。在很多夏夜我都裹着毛毯,我热得出汗,汗水沿着肌理纹路流下去,但是我借发烫的皮肤更清晰地感受到粘附在我骨头上那化不开的寒冰。我夹在闷热和冰冷中间煎熬了这么久,现在我终于找到了一群和我一样的怪物,我只想挤在他们中间取暖,而不是踩着他们变成怪物中的怪物。我是很贪心的呀,所以我想找到很多很多的同伴,这样我以后就都不会怕冷了吧。”

于是平滑如镜的水面乱成了碎片,那个高冠博带的倒影顺着裂隙散去了。

于是万博倩闻到了热水的味道。如果你穿着短衣走在深秋夜晚的凉风里闻到这种味道,就会联想到洗头的水很烫很舒服,花香味的洗发水很香很好闻,那就是热水的味道。

万博倩有了自己的言灵,血系结罗,序列号002,能够看到自己心脏和其他龙血个体之间牵连的血色丝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