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像一头饥饿的野兽,在北方荒原上咆哮。十二岁的莫恩迪尔蜷缩在母亲怀里,单薄的麻布斗篷早已被雪水浸透,结成了冰壳。他的脚趾在草鞋里失去了知觉,十个指头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红肿。
“再坚持一会儿,我的小狼”母亲艾莉莎的声音比羽毛还轻,却比钢铁更坚定。她将孩子往怀里又搂了搂,尽管她自己的体温也在迅速流失:“看到前面那片黑影了吗?那是个废弃的猎人小屋。”
莫恩迪尔眨了眨睫毛上的冰晶,努力分辨母亲指的方向。暴风雪中的能见度不足十步,但他相信母亲的眼睛——就像相信她能在饥荒中找到食物,在寒冬里变出柴火一样。四天前,当他们被手持草叉的村民赶出村庄时,母亲也是这样牵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茫茫雪原。
“我看到了,妈妈”他撒谎道,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其实他只看到一片模糊的灰白,但承认这点会让母亲更难过。自从父亲被吊死在村口橡树上后,母亲就再没掉过一滴眼泪。
艾莉莎突然踉跄了一下,膝盖重重砸进积雪。莫恩迪尔惊恐地发现母亲斗篷下摆渗出了暗红色——那是村长儿子用镰刀划伤的,因为他们不肯交出藏起来的半斤黑麦。
“妈妈!”
“没事的,小狼”艾莉莎撑着儿子的肩膀站起来,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病态的红晕。“记住,艾达尔家的人永远不向疼痛低头”她解下腰间皮带,将两人手腕绑在一起:“如果妈妈走不动了,你就拖着我前进,明白吗?”
莫恩迪尔点点头,喉咙像被冰雪堵住。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上个月,铁匠家的孩子就是这样拖着冻死的父亲回村的。
他们又跋涉了仿佛一个世纪。当莫恩迪尔的小腿完全失去知觉时,一座倾斜的木头建筑终于从雪幕中浮现。屋顶塌了半边,但四壁尚存,足以阻挡最凶猛的寒风。
艾莉莎用肩膀撞开腐朽的木门,霉味混合着动物尸体的腐臭扑面而来。寒光从屋顶的破洞斜射进来,照亮角落里一堆干枯的苔藓和几根不知什么年代的兽骨。
“看,上帝给我们准备了床铺”艾莉莎苦笑着解下皮带,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溅在雪地上,像一朵朵盛开的红梅。莫恩迪尔手忙脚乱地帮她擦拭,却发现母亲的嘴角也在渗血。
小屋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但至少没有刺骨的风。艾莉莎用最后的力气扫出一块空地,从行囊里取出火石。她的手抖得太厉害,打了十几次都没能点燃那点可怜的苔藓。
“让我来,妈妈”莫恩迪尔接过火石,学着母亲平时的动作敲击。第三次尝试时,一簇微弱的蓝焰终于窜起。他们像守护珍宝般围着那点火星吹气,直到苔藓冒出细烟。
火堆只有拳头大小,但足以融化雪水。艾莉莎从贴身口袋摸出个小布包,倒出些褐色粉末掺进木杯。“接骨木花和柳树皮”她将热茶递给孩子:“能让你暖和起来。”
莫恩迪尔啜饮着苦涩的液体,看母亲解开染血的绷带。那道从腰部延伸到臀部的伤口已经发黑,边缘泛着诡异的绿色。艾莉莎面不改色地用雪水清洗,然后从内衬撕下相对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
“妈妈,你的伤...”
“会好的”艾莉莎打断他,从行囊深处取出个油纸包:“看,我们还有这个。”
她展开纸包,露出半块长着绿霉的黑面包:“本来想留到圣烛节...不过今天就是我们的节日。”
莫恩迪尔的胃袋绞成一团。上次进食还是三天前的一把橡子。但他注意到母亲只掰了指甲盖大的一小块,其余的都推到他面前。
“你先吃,妈妈。”
“乖,妈妈不饿。”艾莉莎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远,眼皮沉重地垂下。她的手指摩挲着颈间那枚生锈的家族徽章——如今全族只剩他们母子二人。
“今晚...妈妈给你讲个故事吧。”
外面的风雪更猛烈了,仿佛千万头狼在嗥叫。莫恩迪尔靠进母亲怀里,听她讲述那个听过听过无数遍的传说:关于北方冰原上的艾达尔家族,关于他们如何用铁与血建立起横跨三座山脉的领地,又如何在一夜之间被叛徒出卖。
“...当烽火台接连熄灭时,你曾祖父带着三百亲卫死守鹰堡大门。”艾莉莎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带着奇异的韵律。
“他们战斗了七天七夜,箭矢用尽就拆石墙,刀刃卷刃就用牙齿...最后活着走进大厅的敌人,看到的只有抱着家徽端坐在王座上的尸体。”
莫恩迪尔发现母亲的手冷得像冰:“妈妈?”
“所以记住,小狼...”艾莉莎的瞳孔开始扩散:“艾达尔家的人可以战死,但永不屈服。现在...把面包收好...明天...”她的头突然歪向一侧,呼吸变得像风箱般粗重。
“妈妈!妈妈!”莫恩迪尔摇晃着母亲,惊恐地发现她的皮肤正在变灰。他想起村里老人说的“死亡征兆”,疯狂地往火堆里添苔藓,把能盖的东西全盖在母亲身上。
艾莉莎的嘴唇蠕动着。莫恩迪尔把耳朵贴上去,听到气若游丝的几个词:“......腰带...内侧...信...”
他颤抖着解开母亲的腰带,在内衬里发现一封火漆封缄的信和一个小皮袋。皮袋里装着几枚银币和一枚青铜戒指,戒面刻着咆哮的狼头——那是父亲行刑前偷偷塞给母亲的。
火堆渐渐熄灭,黑暗吞噬了小屋。莫恩迪尔紧握着母亲的手,数着她越来越稀疏的呼吸。某一刻,艾莉莎突然睁开眼睛,眸子里燃起最后的火光。
“活下去,莫恩迪尔”她一字一顿地说,指甲深深掐进孩子的手背:“用任何必要的方式。然后...让他们付出代价!”
这是她最后的遗言。当黎明第一缕光照进破屋时,艾莉莎的身体已经僵硬,但双臂仍保持着环抱的姿势,仿佛要永远保护怀中的孩子。
莫恩迪尔一动不动地坐着。他没有哭,因为眼泪会结冰。他只是盯着母亲胸前那枚生锈的徽章,直到阳光把它照得发亮。屋外的风雪停了,世界安静得可怕。
饥饿最终战胜了悲伤。他的胃像被刀绞,视线开始模糊。母亲的面包就在两人之间的雪地上,半埋在斗篷褶皱里。莫恩迪尔伸手去拿,却发现母亲僵硬的手臂形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屏障。
“妈妈...我饿了...”他小声说,像平时撒娇那样推了推母亲的手臂。没有回应。他又用力了些,指甲在母亲冻僵的皮肤上留下白痕。恐惧突然攫住他的心脏——要拿到食物,必须掰开母亲保护他的姿势。
莫恩迪尔跪坐在雪地上,盯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经采过野花送给母亲,曾经帮母亲揉过酸痛的肩膀。现在它们必须做一件可怕的事。
“对不起,妈妈”他哽咽着,抓住母亲的手肘用力扳动。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像是无声的抗议。他闭上眼使劲,突然听到“啪”的轻响——不知是冰层断裂还是骨头错位。
当他再次睁眼时,面包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霉斑在阳光下呈现出诡异的美丽,像一片微型森林。莫恩迪尔抓起它塞进嘴里,霉味和血腥味一起涌上喉咙。他机械地咀嚼着,碎屑掉在母亲永远凝固的衣襟上。
某种东西在他体内破碎了。莫恩迪尔突然扑到母亲胸前,不是哭泣,而是像野兽般般撕咬那块面包。他的牙齿磕到戒指,舌尖尝到铜腥味。当最后一点食物消失后,他仰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嚎。
正午时分,莫恩迪尔用冻伤的手在屋后刨了个浅坑。他摘下母亲的徽章戴在自己脖子上,把那封信和戒指贴身收好。埋葬过程简单得残忍——没有裹尸布,没有祈祷词,只有一具被雪覆盖的瘦小躯体。
“我发誓”莫恩迪尔用折断的树枝在雪地上刻下歪扭的符文,那是母亲教他的家族箴言:血债血偿。
他的声音不再属于孩子:“所有赶我们走的人,所有看着爸爸死去的人,所有让你流血的畜生...我会让他们在火海中哀嚎。”
远处传来狼的回应。莫恩迪尔转身走向南方,那里有通往城镇的路。他走得很慢,因为冻伤的脚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他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
夕阳落下时,一个背着铁砧的流浪匠人发现了雪地里的足迹。他顺着痕迹来到小屋,只看到一座新坟和雪地上被风侵蚀的符文。匠人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上的伤疤,加快脚步追向前方那个蹒跚的小黑影。
黑夜再次降临,北风卷起细雪,渐渐抹去所有痕迹。但在这个世界里,那个雪夜永远凝固在时间里——十二岁的莫恩迪尔跪在雪地上,从母亲冰冷的怀抱中抠出半块发霉的黑面包。这一刻,未来的铁血帝王诞生了;这一刻,某个世界注定要被烈火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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