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但寒冷更甚。凛冽的北风像刀子般刮过荒原,卷起细碎的雪粒抽打在脸上。莫恩迪尔拖着冻伤的右脚,在及膝的积雪中艰难跋涉。每走一步,脚底就像踩在烧红的铁钉上,刺痛顺着腿骨直窜上脊背。他数着自己的呼吸来分散注意力——吸,呼,二十次换一次脚。这是母亲教他在极寒中保持节奏的方法,如今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仪式。
太阳悬在铅灰色的天空,像个冰冷的铜盘,吝啬地洒下惨白的光。莫恩迪尔解开油纸包时,冻僵的手指几乎不听使唤。纸包里是昨天从母亲尚有余温的怀中取出的半块黑面包残渣,边缘已经长出了灰绿色的霉斑。他舔了舔发霉的碎屑,舌尖尝到苦涩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那是母亲最后的气息,混合着血腥与雪松香气的味道。他小心包好塞回怀里,隔着破麻布衣料按住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点正在消散的体温。这可能是他未来几天唯一的食物,也可能是艾达尔家族最后的遗产。
正午时分,他找到一条被积雪掩埋大半的结冰小溪。冰层厚得发黑,石头砸上去只留下苍白的刮痕。莫恩迪尔跪在冰面上,突然看到自己支离破碎的倒影——凹陷的脸颊像是被饿狼啃噬过,结霜的眉毛下,那双眼睛泛着死鱼般的灰白色。那不是十二岁孩子该有的眼睛,倒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老兵的瞳孔。他试着咧嘴,冰面上的倒影立刻回敬一个狰狞的笑容,裂开的嘴唇渗出细小的血珠,在寒风中瞬间凝结成冰。
“血债血偿。”他对冰面说,声音嘶哑着。冰层下的黑影随着话音扭曲变形,仿佛有无数双手在下面拍打冰面。远处传来狼嚎,莫恩迪尔把母亲留给他的骨制匕首攥得更紧了些。
他继续前行,雪地上留下一串歪斜的脚印,很快就被新雪掩埋。右脚的草鞋早已磨破,大脚趾露在外面,冻成了青紫色,像截腐烂的树枝。但他不能停,停下就意味着变成雪原上又一具无名尸骨。母亲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比寒风更锋利:“记住,艾达尔家的人可以战死,但永不屈服。”风突然转向,带来远处焦糊的味道。莫恩迪尔抬头望向地平线上翻卷的黑烟,那是领主城堡的方向。他调整了一下肩上磨出血痕的麻绳——那里捆着父亲生前的斧头。雪又下了起来,很快在他单薄的肩头积了薄薄一层,像是死神温柔的白袍。
——
傍晚时分,莫恩迪尔在一片枯死的桦树林里停下。树木扭曲的枝干像干枯的手臂伸向天空,断裂的枝杈在雪地上划出歪扭的线条。他跪下来,用冻裂的手指在雪上勾勒母亲曾教他的符文——力量、复仇、火焰。每画一笔,嘴里就呼出一团白雾,仿佛他的呼吸也在为这些符号注入生命。
饥饿啃噬着他的胃,他扒开树皮,从裂缝里抠出几只冬眠的甲虫。它们蜷缩着,外壳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蓝黑色的光泽。他闭眼将它们塞进嘴里,牙齿碾碎硬壳时,苦涩的汁液在舌根炸开。甲虫的腿还在他喉咙里抓挠,像是微小的复仇者在挣扎。他强迫自己咽下去,喉咙火辣辣地疼。
第一夜,他蜷缩在一棵倒下的云杉树下,树干和积雪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风在树洞外呜咽,像亡魂的低语。梦里,母亲站在燃烧的庄园里,火焰舔舐着她的裙摆,她却对他微笑,嘴唇翕动,说着他听不清的话。醒来时,月亮已经沉下,雪洞里的温度比外面更低。他的左脚像块石头,毫无知觉。恐惧攫住了他——如果脚坏死,他就走不动了,只能等死。
他发疯似的揉搓脚趾,指甲在冻僵的皮肤上留下血痕。渐渐地,刺痛感回来了,像无数细针扎进皮肉。他疼得龇牙咧嘴,却松了一口气——“疼是好事”母亲说过:“冻死的肢体回暖时会疼,不疼的才是真的死了。”
第二天黎明,他在雪地里发现了一只冻僵的松鸦。羽毛蓬松,喙微微张开,像是临死前还在呼唤同伴。莫恩迪尔摸了摸它的胸口,羽毛下尚有余温——可能是昨晚才冻死的。他用随身带的铁片刮掉羽毛,露出暗红色的肉。第一口咬下去时,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比甲虫鲜美得多。他强迫自己慢慢咀嚼,而不是狼吞虎咽,让每一丝营养都被吸收。剩下的肉用桦树皮包好,系在腰间。这可能是他接下来几天唯一的肉食。
正午,天空骤然暗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砸向大地。远处传来低沉的轰鸣,不是雷声,而是暴风雪的前兆——那是寒风在群山间回荡的咆哮。莫恩迪尔加快脚步,雪粒开始斜飞,抽打在他的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刀片。
他在一处岩壁下找到一个浅洞,勉强能容身。刚蜷缩进去,风雪便席卷而来。狂风撕扯着枯树,折断的枝干砸在雪地上,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洞外白茫茫一片,能见度几乎为零。他抱紧双膝,听着自己的肚子咕咕作响。风雪的声音像某种巨兽的呼吸,忽远忽近。
他取出松鸦肉,小口小口地啃着,让唾液软化冻硬的纤维。每咽下一口,他都想象着热量顺着血液流向四肢。他要活下去,他对自己说,只要还能走,就还没输。
——
雪停了。
莫恩迪尔从岩缝里爬出来时,世界一片死寂。昨夜的暴风雪抹平了一切痕迹,连他自己的脚印都被掩埋。他活动了下冻僵的手指,确认腰间的树皮包还在——里面裹着最后一点松鸦肉。饥饿像条毒蛇,盘踞在他的胃里,但他不敢现在就吃。“食物要留到最需要的时候”母亲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
他拖着伤脚向前走,雪地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走了约莫一个小时,远处的雪原上出现了几个灰点。
他立刻停下。
灰点没有动,但莫恩迪尔知道,它们已经看见他了。
狼!
他像母亲教的那样,缓慢地评估危险——五头?不,七头。全是成年灰狼,体型健硕,皮毛厚实,在寒风中纹丝不动。领头的公狼肩高几乎比他还高,黄褐色的眼睛像两盏小灯,在雪地里格外刺目。它们站在上风处,鼻翼翕动,嗅着空气中的气味——血、汗、恐惧。
莫恩迪尔没有跑。跑就是死。
他慢慢后退,右手摸向腰间。那里别着一块锈铁片,是他从废弃猎人小屋里带走的,用溪边的石头磨了整整两天,勉强成了匕首的形状。刃口粗糙,但足够割开皮肉。
狼群开始动了。
它们没有立刻扑上来,而是小跑着散开,呈扇形包抄过来。雪在它们的爪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莫恩迪尔能闻到它们身上的气味——腐肉、湿毛、铁锈般的血腥气。它们不饿,但也不打算放过他。
“退后!”他猛地举起铁片,声音比想象中镇定。
领头的公狼停下,龇牙,露出粉红色的牙床,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咆哮。唾液从它的尖牙上滴落,在雪地上烫出一个个小坑。
莫恩迪尔突然想起脖子上的东西——家族徽章。
他一把扯出项链。青铜打造的狼头在阳光下闪烁,狼眼镶嵌着两颗暗红色的石子,像是凝固的血。
“看啊!”他尖叫起来,声音嘶嘶哑得不像人类:“我也是狼!”
奇迹发生了。
公狼的耳朵猛地竖起,歪头盯着那枚晃动的金属。它的鼻翼剧烈翕动,似乎在辨认什么。狼群停下了,黄眼睛在雪光中闪烁不定。
莫恩迪尔没有犹豫。他左手仍高举徽章,右手迅速摸向怀里——那里有一块松脂,是他在猎人小屋的壁炉边刮下来的。他用颤抖的手指擦燃火石,火星溅在松脂上,瞬间腾起一小簇火苗。
火焰噼啪作响,热气灼痛了他的手指,但他死死攥着。
狼群退了几步。
“滚开!”他挥舞着火把,向前猛冲,喉咙里迸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像狼,像野兽,像垂死之人的最后挣扎。
狼群散开了,但没有走远。它们退到二十步外,黄眼睛仍盯着他,像一群耐心的死神。
莫恩迪尔知道,它们不会放弃。
他举着火把,在雪地里跌跌撞撞地前进。松脂烧得很快,火焰舔舐着他的手掌,烫出水泡,但他不敢松手。黑暗意味着死亡。
狼群始终跟着。
有时,他回头,能看到它们的身影在暮色中忽隐忽现,像灰色的幽灵。有时,他只能听见雪地上的爪声,轻得像是幻觉。
它们等他自己倒下。
莫恩迪尔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继续走。他的脚早已失去知觉,全凭意志在拖动。松脂烧尽了,他就用腰带上的树皮续火。火焰微弱,但足够让狼群保持距离。
一整夜。
他走了整整一夜,直到黎黎明的微光渗入雪原。
终于,当他第三次跌倒又爬起时,他回头,发现那些黄眼睛消失了。
地平线上,只剩下一片苍白的寂静。
莫恩迪尔瘫坐在雪地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焦黑的松脂黏在皮肤上,水泡破裂,渗出血丝。
但他活下来了。
他咧开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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