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的黎明没有带来希望,只有更加刺骨的寒冷。莫恩迪尔蜷缩在一棵枯死的云杉树下,右肩的伤口像被烙铁灼烧般疼痛。数天前那支射中他的箭矢已经被折断拔出,但铁锈味的箭头碎片仍留在血肉深处,此刻正用化脓的方式宣告它们的存在。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舌尖触到的是滚烫的皮肤。高烧让他的视野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油膜,雪原在眼前扭曲成成起伏的白色浪涛。那些被积雪压弯的桦树突然活了过来,伸展着骨瘦如柴的枝桠要抓他。莫恩迪尔猛地咬破舌尖,腥味在口腔炸开的瞬间,幻觉如潮水般退去。
“不能睡...”他对自己说。血丝顺着嘴角滑落,让他想起母亲临终时的惨白。
恍惚间,二十码外的雪丘上出现了一个人影。莫恩迪迪尔眨了眨刺痛的眼睛——父亲穿着那件熟悉的狼皮大氅,脖子上的绞索却还在随风摇晃。死去的领主站在雪地里,被月光照得半透明。
“记住你的血统,儿子”父亲的声音像是从冰层下传来,每个词都带着气泡破裂的声响:“我们血管里流的是不屈的雪域之狼的血脉!”
莫恩迪尔想站起来,却发现双腿已经冻得失去知觉。他只能趴在雪地上向前爬行,指甲缝里塞满了冰碴。“父亲...”他呼出的白雾在空中凝结成小小的霜花:“告诉我该怎么活下去...”
但幻影开始消散,就像从前无数个黎明时分,父亲总会在晨祷前消失在他的卧室门外。最后消失的是那双眼睛——和莫恩迪尔一模一样的灰蓝色,像淬过火的钢。
正午时分,他在穿越一片灌木丛时跌进了被积雪掩盖的沟壑。右肩撞在硬物上的剧痛让他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当视线重新聚焦时,莫恩迪尔看见一具半埋在雪中的马鹿尸体。鹿角断了一截,腹部被撕开,结冰的内脏泛着诡异的蓝白色——是狼群留下的残羹冷炙。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理智。莫恩迪尔扑向尸体时,右肩伤口迸裂的温热液体顺着胳膊流到手腕。他顾不上这些,用身上的铁片疯狂切割冻硬的鹿肉。第一块带毛的肉塞进嘴里时,他的胃痉挛着发出呜咽。生肉像浸了血的皮革在齿间抵抗,但脂肪融化时带来的热量让僵硬的指尖恢复了知觉。
“两天...”他一边吞咽一边盘算,把割下的肉块用桦树皮包好。树皮内层的黏液会延缓腐败,这是小时候跟着跟着猎户学的。包扎时,他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变成了青紫色,像极了母亲死前的手指。
高烧在黄昏时分达到顶峰。莫恩迪尔用最后一丝清醒找到个背风的石缝,把鹿皮裹在身上。当黑暗彻底降临,他梦见自己回到了燃烧的村中。村民们跪在结了冰的麦田里,额头贴着地面。他的靴子踩过老雅各的银匠铺招牌,火把投出的影子在雪墙上跳动。
“求您...”曾经给他蜂蜜蛋糕的磨坊主妻子抱住他的腿,“我们只是奉命...”莫恩迪尔看见自己举起火把,点燃她亚麻色的辫子。尖叫声中,他听见自己在笑,那笑声像是从一口深井里传上来的,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音。
火势蔓延得很快。茅草屋顶爆出无数火星,像盛夏的萤火虫。在扭曲的热浪里,他看见母亲站在粮仓的火焰中,襁褓中的妹妹还在她怀里蠕动。
“这就是你要的吗?”母亲的幻影在噼啪作响的梁柱间发问,声音和临终前一样平静:“用更多无辜鲜血来洗净鲜血?”
莫恩迪尔惊醒了。月光像冰水浇在他滚烫的额头上。石缝外,一只雪鸮的叫声划破夜空。他颤抖着举起双手,月光透过指缝,在脸上投下栅栏般的阴影。这双手将来会沾满多少鲜血?雅各布爵士教他写字时握过的这双手,妹妹抓着他小指学步时的这双手...
他摸到腰间那铁刀——是之前的铁片包裹上的鹿皮。缠着的鹿皮已经是腐烂了,就像他相信的正义与仁慈。远处传来狼群的嚎叫,莫恩迪尔把鹿肉包裹系在腰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雪地上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像一把出鞘的剑。
“我会活下去”他对着一望无际的雪原说,声音里的某种东西让近处的松枝抖落一团积雪:“以高贵的雪域之狼的血起誓!”
——
第五天的黎明来得悄无声息。莫恩迪尔在冻土上醒来时,看着积雪变得稀薄,像一层半融的盐粒撒在黑色的大地上。他伸出肿胀的手指触碰地面,指尖传来与松软雪原截然不同的坚硬触感——这是五天内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泥土,即使它们冻得像铁匠铺里的砧板。
他的靴子早已在跋涉中分崩离析。左脚靴底整个脱落,只能用树皮和冻僵的藤蔓勉强捆住。每走一步,脚底的血泡就会与粗糙的树皮摩擦,在脚掌与临时“鞋底”之间渗出粘稠的液体,很快又冻结成冰。莫恩迪尔学会了用脚外侧行走,像只受伤的狼那样跛行。
正午时分,他在一处矮坡上发现了那块界碑。青灰色的石碑斜插在冻土里,顶端覆盖着像老人胡须般的冰凌。碑面上刻着陌生的文字,棱角分明的笔画像是用斧子劈劈出来的。但底部那个清晰的箭头符号,以及旁边歪歪扭扭的“北地”字,让他干裂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南方有城市”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么清晰,仿佛她就在家中的地板上缝补他的羊毛袜。
“那里的面包师不会往面包里掺石子”莫恩迪尔记得当时阳光透过彩窗,在她亚麻色的头发上投下七彩光斑。她没说完的后半句话,此刻正随着脚底的剧痛变得无比清晰——南方意味着要穿越整个北地,而北地里不仅有狼群与风暴,还有比狼更危险的逃兵和赏金猎人。
他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上的银链。狼头徽章藏在粗布之下,金属边缘已经将他的锁骨磨出深红的压痕。这是家族最后的信物,也是悬赏令上最显眼的标志。
傍晚的风开始呜咽时,他发现了那道车辙。两道平行的凹痕在薄雪下若隐若现,像蛇蜕去的皮。莫恩迪尔跪下来,用猎刀挑开积雪。车辙底部有新鲜的泥浆——最多不超过半日。他的胃痉挛起来,仿佛闻到了热汤的香气。但手指却不受控制地摸向腰间的猎刀。村民的谷仓里有腌肉和干酪,也有悬挂绞索的橡木梁。
“保持距离”他对自己说。莫恩迪尔选择沿着车辙右侧的灌木丛前进,每一步都让脚踝没入带刺的荆棘。疼痛是好事,疼痛证明他还活着。
夜幕降临得突然。当最后一缕天光被黑暗吞噬时,莫恩迪尔在岩缝里蜷缩成团。高烧带来的幻听又开始作祟——铁匠铺的风箱声,锻铁落入水槽的嘶鸣,还有雅各布爵士那把重锤敲在铁砧上的节奏。铛。铛。铛。每一声都让他惊跳起来,直到发现那不过是树枝折断的脆响。
第三次惊醒时,月光正冷冷地照在他的戒指上。这枚带着剑痕的银戒是父亲在绞刑前夜塞给他的。莫恩迪尔转动着戒圈,内侧的铭文在月光下泛着幽蓝:“血脉永续”。四个字母像四把匕首刺进眼底。他突然想起行刑那天,父亲被套上绞索时,嘴唇正无声地重复着这句家族箴言。
夜风卷着冰晶拍打在脸上。莫恩迪尔把冻僵的手指塞进腋下,那里还藏着半块鹿肉。他小口啃咬着像木头般坚硬的肉块,突然尝到了咸味——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结成了冰,又被他咬碎在齿间。
当启明星升起时,莫恩迪尔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拔出猎刀,在界碑背面刻下一道崭新的划痕。刀尖刮擦石面的声音惊起了灌木丛里的松鸡。这将成为他漫长复仇之路的第一个标记,就像父亲教他打猎时在树皮上留下的记号。
“血脉永续”他对着南方低语,吐出的白雾很快被风吹散。冻伤的脚掌再次踏上征程时,莫恩迪尔不再数着脚步——他开始数那些将来要偿还的血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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