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二
“这个色块的编号是什么?”
祖父问道。
“213-162-24-121。”
中年男人回答。
“品红旁边这个呢?”
“221-18-66-72。”
“那么……这个呢?”
“74-21-206-63。”
“四十多亿个编号你都记得?”
“那倒不是,我没有那么出色的记忆力。我是通过标准色卡额外添加的附值来标注的,运用了和CMYK类似的取值方法。”
两人在一旁的画板前交谈着什么。
“不愧是西方人的思维,能想到用数学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
“还没有解决,只是理解,甚至理解都谈不上。我们只是用数字,在名为颜色的地图上寻找坐标。”
那天早上来到祖父画室的中年男性发出干涩的笑,像是旧书房里的老式留声机快要坏掉时的声音。
“如果说达芬奇把自己所有的遗产都留在了那一串串神秘的符号里,那么这幅图谱就是将“白鹄”对这世界的每一份认知藏在了无数个函数中。”
“你们把这个叫做什么?”
“还没有名字,不过有相当大一部分学者认为,如果我们能将这幅图谱破译,它将会带来人类史上的第二次……认知革命。如果那样的话,这份图谱被称之为圣经都不为过。”
“……认知革命?”
“这是个由《人类简史》的作者尤瓦尔·赫拉利先生提出的概念。他认为七万年前人类语言功能的突变是引发这场革命的关键。”
祖父没有说话,而是端起茶杯小口小口的喝着,这是祖父在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
“赫拉利先生在书中指出,智人之所以从一众地球物种中脱颖而出,是因为拥有了‘虚构事物和故事’的能力,无论是数万年前的汉谟拉比法典,还是近代的美国独立宣言,无一不是建立在虚构之上。也有人认为,这就是所谓的‘最初的欺骗’。”
“所以这就是虚无主义者们经常喜欢拿出来说的,璀璨的人类文明居然连基石都是虚构出来的。”
祖父笑笑。
“某种程度上确实如此。不过那些事还是交给哲学家们去烦恼吧。”
中年男人摊摊手。
“我们的关注对象仍然是颜色本身。”
“颜色本身有什么问题?”
“问题相当多……我们引入了一个概念,姑且称之为颜色的‘虚构性’。”
“颜色的‘虚构性’……什么意思?”
祖父皱了皱眉,重复了一遍。
“首先确定一点,根据牛顿的《光学》,我们知道颜色并非物体固有的属性,而是引发观察者特定知觉的一种能力,所以这里我们也不把它看做一种属性,而是当做一种由物体借助光,施加于视网膜,然后通过人脑构建成象的能力。”
“有趣的角度……请继续。”
“而颜色的‘虚构性’指的是,其作为一种认知建构能力,必须经由感知系统,不断被物理世界重塑的特性。”
当时的我只有六岁不到,所以到这里时我已经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了。但祖父听得相当认真,他放下茶杯,紧闭双眼,现在回想起来我猜他大概是在思考着每一个词的含义。
比起落地窗前的学术交流,我还是对刚刚在旧宿舍楼下捡到的小鸟更感兴趣,我发现它的时候这只和我巴掌差不多大的绒球正缩在楼梯走道旁的花坛里簌簌发抖,细软的脚爪在落叶堆上刮出暗红色的血痕。
“应该是被野猫弄伤的,我们小区的野猫特别多。”
我对身边的女孩说道。
女孩是和中年男人一起来的,年龄和我相仿,大概是和我一样厌倦了两个老头的无聊讨论,我们一起下楼时发现了这只受伤的小鸟。
“翅膀下面。”
她说着解下发带,靛蓝色的长缎像是随风舞动的海浪。
“是伤口的位置。”
我按照她所说,顺着羽毛将小鸟的翅膀抬高露出下面的双爪。果然在跗骨上下的位置,有一道细长的,像是被利器划开的伤口。
女孩小心翼翼的蹲下,当她第三次尝试用发带包裹小鸟的左爪止血时,小鸟忽然挣扎着扑腾起来,我没来得及发力,小鸟挣脱了我的手掌,呼哧呼哧一头摔进了路旁的排水沟。
“别担心,那条沟里没水。”
我一边安慰女孩一边向排水沟探头。当我正要伸手探入盖板的缝隙时,她突然拽住我的衣角,我这才注意到她素白的手腕上向外渗着殷红的血痕。
“你受伤了?”
“我没事。”
女孩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额头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应该是刚刚给小鸟包扎时被抓伤的。
“那个下面,还有很重要的东西。”
女孩的视线紧紧盯着排水沟盖板的缝隙。我实在无法理解,同龄的小孩会因为受伤哇哇大哭时,她居然更担心一只小鸟的安危。
“虽然没水,但太深了。我们需要工具。”
她说的没错,这里的排水沟因为社区老旧,排水系统落后,所以沟槽都修的很深。凭借我俩当时的体型,是无论如何也够不着底的。
女孩向四周张望了片刻后站起身来,仰头看向不远处一栋老楼斑驳的外墙。
“那边有根铁管。”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果然在不远处的墙根,一根废弃的排水管斜插在那里,锈红的表面爬满了藤蔓,像是一条僵死的蛇。
当我将它拖到沟边时,金属刮过水泥地的声响惊动了小鸟,沟底隐隐传来细微的扑棱声。
“从锈迹最深的地方插进去。”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仿佛早已在脑海中演练过千百遍。
“撬开光影交界处的那条缝隙。”
我完全听从她的指挥,随着铁管卡进盖板边缘,陈年的铁锈纷纷剥落。我和女孩同时压上全身的重量,金属扭曲发出如同行将就木困兽般的呻吟。
终于,随着一股霉湿的潮气喷涌而出,厚重的金属盖板被掀开一条狭缝,阳光刺进沟底的瞬间,一抹淡金色的影子正瑟缩在沟底——那里竟然还有一只和刚刚受伤小鸟同种的幼鸟!
“Золотистая ржанка。”
女孩的喉咙滚动出一串奇怪的发音。
“什么?”
“它的俄文名字。”
女孩说着,也不顾受伤,毫不犹豫地踩着沟壁跳了下去,她淡金色的长发在背光中莹莹发亮,竟然和那只幼鸟的毛色出奇相似。
当她托着两只小鸟钻出地面时,祖父阳台的玻璃窗正折射着午后的阳光,将她纤细的轮廓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
很多年后,嘉英告诉我这种鸟叫作金鸻。
“它们应该是跟随族群迁徙时被落下了。”
祖父帮我们将小鸟安置到他书房里闲置的旧鸟笼里时说道。
“这只幼鸟还没完全成年,所以它飞的很慢,因此脱离了族群。这只大的雌鸟应该是它的母亲。鸟类是有着类似家庭观念的物种,在幼鸟成年之前,雌鸟都会负责幼鸟的安全,所以它也留了下来。”
一旁的中年男人看着笼中的幼鸟,饶有兴致的猜测。
女孩安静的趴在鸟笼边缘向里观瞧,靛蓝色的发带一截缠在雌鸟受伤的左爪,一截缠在女孩受伤的右腕。一旁的幼鸟像是调皮的小孩儿,反复用喙琢弄着女孩儿发带的边缘。
“我想它们不是因为飞得慢脱离了族群……”
女孩忽然摇了摇头。
“它们的羽毛……”
女孩沉默着,有些困扰的看了看一旁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无奈的叹了口气,苦笑道。
“没关系,用数学的语言就行。”
“255-236-192-86……”
祖父皱了皱眉,连忙绕到阳台边的书桌后,他苍老的手在键盘上敲得飞快,眼睛却紧盯着着面前的屏幕,急切的寻找某个答案。
“这就是你所说的颜色的‘虚构性’?”
片刻后,祖父问了个更奇怪的问题。
“可以这么说。有人认为认知革命的关键在于群体想象,而颜色,就是人类最早的群体虚构。这种虚构并非由协议产生,而是类似于集体潜意识,或者用你们中国某位哲人的话说……一种普适的生命境界。”
祖父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他们的言行再次超越了我的理解范畴。
我看向一旁的女孩,她露出同样困惑的表情,我有点庆幸她和我一样听不懂这些话,否则我会有种难以言喻的不适,那种感觉就好像我完全不该出现在这里。
“最后一个坐标,能看到吗?”
中年男人回过头来看向女孩,他嘴角带着某种复杂的弧度,像是微笑,又像是无可奈何。
女孩点点头。
“28。东南风。”
“东南风……”
祖父的脸上浮现出疑惑,但这神情只出现了一瞬,之后便被某种释然的表情取代。
“五个数字,一个概念……我明白了。”
祖父的视线落在女孩身上,那是种我从未见过的神情,他苍老的瞳孔骤然缩小,略显杂乱的眉梢猛然上扬,皱纹密布的眼角随着脸颊的肌肉抽动,像是正在经历地震而皲裂的大地。
“她是那个人的孩子。”
祖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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