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城艾力萨格纳努艾米兰的心脏，并非在阳光普照的中央大教堂，而是在层层叠叠、由巨大花岗岩和黄铜管道构筑的地下深处。这里的空气弥漫着机油、焚香和一种近乎金属的冰冷气息。微弱的光源并非来自烛火，而是镶嵌在墙壁上的、包裹在彩色玻璃罩内的差分机节点发出的稳定绿光，它们如同沉默的神龛，低语着只有高阶神职者才能解读的二进制祷文。

犹大·裴迪奥·菲兹杰拉德·肯尼迪低垂着头颅，深蓝色的神仆袍服浆洗得笔挺，几乎将他年轻的身形完全包裹。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内沉重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仿佛撞击着冰冷的石板地面。在他面前，枢机主教艾略特·冯·克洛维的身影被身后一台巨大差分机终端投射出的幽绿数据流勾勒得异常高大，也异常遥远。那终端占据了整面墙壁，无数精密的齿轮咬合转动，发出持续、低沉、令人心悸的嗡鸣，黄铜管道中输送着不知名的液体和蒸汽，如同圣城的血脉。

“抬起头来，神仆肯尼迪。”冯·克洛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穿透力，轻易压过了差分机的嗡鸣，在空旷的密室中回荡。

犹大依言抬头。枢机主教的面容在幽绿光线下显得格外冷峻，皱纹如同刀刻，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灰色的眼睛锐利如鹰隼，审视着他，仿佛要穿透皮囊，窥探他灵魂深处每一丝细微的震颤。那目光中，没有惯常在圣像前流露的悲悯，只有一种近乎无情的、属于差分机运算逻辑般的精准评估。

“你的名字，‘犹大’？”冯·克洛维缓缓踱步，镶着金边的紫色枢机主教袍在微光中流淌着暗沉的光泽，袍袖拂过冰冷的差分机外壳，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圣典中，它意味着背叛，意味着为三十枚银币出卖圣子的污秽。一个沉重的名字，一种……诅咒。”他的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锤，敲打在犹大紧绷的神经上。

犹大的喉咙有些发干，他强迫自己保持平静，声音带着神仆应有的谦卑与顺从：“主教大人，名字是父母所赐，亦是神的旨意。我愿以毕生的虔诚，洗刷这名字背负的原罪，证明它对主的忠诚。”

“原罪？”冯·克洛维的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却毫无暖意，更像是一个冰冷的嘲讽。“不，孩子。名字只是符号。重要的是它背后的人，以及……人所承载的使命。”他停在犹大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犹大完全笼罩。“你研修神学，成绩斐然；你解析差分机原理，展现了非凡的悟性；更重要的是，你在‘心智稳固性’测试中，表现出了超越常人的冷静与……思辨能力。”他顿了顿，灰色的眼眸牢牢锁定犹大，“这些，才是主赐予你真正的天赋，而非洗刷什么虚无的原罪。”

一股寒意沿着犹大的脊椎悄然蔓延。他隐隐感到，即将降临的不是寻常的训诫或晋升。

冯·克洛维转身，走向那巨大的差分机终端。他伸出保养得宜、指节分明的手，轻轻拂过光滑的黄铜面板。面板无声地向一侧滑开，露出一个内嵌的、闪烁着微弱光芒的凹槽。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那卷轴并非普通的羊皮纸，而是用一种近乎金属的银色丝线织就，卷轴两端是精雕细琢的纯金轴柄，上面刻满了细密的、代表神圣祝福的符文。卷轴的中心，用深紫色的墨水印着一个繁复的徽记——那是教宗的私人印记，象征着无上的权威与不容置疑的意志。

“看清楚了，神仆肯尼迪。”冯·克洛维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肃穆，“这不是枢机院的决议，而是来自圣座本人，至高无上的教宗冕下，亲笔签署的谕令。”他将卷轴郑重地放入凹槽。嗡鸣的差分机似乎瞬间提高了频率，幽绿的光芒在卷轴上流淌、扫描，墙壁上巨大的显示面板上，瀑布般流淌过无法理解的复杂字符，最终定格为一行清晰、冰冷、由无数光点组成的西语文字：

“授权执行：代号‘火种’计划。执行者：犹大·裴迪奥·菲兹杰拉德·肯尼迪。监督者：枢机主教艾略特·冯·克洛维。目标：秦帝国。优先级：神圣。”

神圣（Sagrada）。这个词在艾米兰帝国拥有最沉重的分量。它意味着任务高于个人，高于生死，是直接沐浴在神恩下的终极使命。

犹大的呼吸猛地一窒。秦帝国！那个遥远的、被官方宣传为充斥着“粗鄙的烟囱文明”和“无神论暴政”的东方巨兽。他的心沉了下去，仿佛坠入无底深渊。

“秦。”冯·克洛维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犹大的震惊，也驱散了密室中因教宗谕令而凝固的沉重气氛。“他们用蒸汽驱动蛮力，用火药制造毁灭。他们的机械，庞大、笨拙、效率低下，依靠燃烧煤炭和沸腾的水来运转，像一群原始的、只懂得咆哮的巨兽。”他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如同在评价一堆废铁。“然而，就是这些粗鄙的造物，那些被他们称之为‘龙吼炮’的野蛮武器，那些喷吐着黑烟、震耳欲聋的‘铁牛’（蒸汽机车），却在边境线上，对我们的差分机阵列和蒸汽骑士团造成了……麻烦。”

他转过身，再次面对犹大，眼中的轻蔑被一种冰冷的、属于猎食者的专注所取代。“麻烦，神仆肯尼迪。这不仅仅是领土的摩擦，更是两种秩序的碰撞！是神圣的计算逻辑、是主赋予的精密秩序，对抗野蛮的、混乱的、只知破坏的原始力量！教宗冕下洞察一切，他看到了秦的蒸汽与火药背后，潜藏着对神圣艾米兰秩序的威胁。这种威胁，必须被‘理解’，被‘评估’，必要时，被‘消除’。”

冯·克洛维向前一步，距离犹大仅咫尺之遥。他身上高级熏香和冰冷机油混合的独特气味，以及那种久居上位、手握生杀大权带来的无形压迫感，让犹大几乎喘不过气。

“你的使命，犹大·裴迪奥·菲兹杰拉德·肯尼迪，”枢机主教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冰冷而坚硬，“是潜入秦帝国的心脏。不是作为征服者，而是作为一粒尘埃，一滴水。你要融入那片充斥着煤灰和硝烟的土地。学习他们的语言，理解他们的技术——不是欣赏，是剖析！找到他们那些粗陋蒸汽巨兽的核心秘密，那些狂暴火药力量的根源。评估这种力量对神赐秩序的威胁等级。如果可能……”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近乎耳语，却带着致命的寒意，“找到其弱点，或者，让它在关键时刻……失效。”

犹大的指尖冰凉。间谍。背叛。窃取。破坏。这些词语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虔诚信仰的心脏。他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光明正大，是侍奉神明，是维护秩序。而现在，圣座亲自将他推入阴影，赋予他一个需要谎言和伪装才能生存的身份。

“恐惧了？”冯·克洛维敏锐地捕捉到了犹大眼中一闪而过的挣扎，他的嘴角再次浮现那丝冰冷的弧度。“记住你的誓言，神仆。‘为神奉献一切’。这‘一切’，就包括你的身份，你的良知，甚至……你的名字所带来的污名。潜入秦，理解它，然后，为了神圣艾米兰的荣光，为了主在地上的秩序，去执行你的使命。这不是背叛，孩子，这是最深沉的奉献！是行走在黑暗之中，只为守护唯一的光明！”

他猛地抓住犹大的肩膀，力量大得惊人，那冰冷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枢机主教的灰色眼眸如同燃烧的冰焰，死死攫住犹大的灵魂。

“你将成为帝国在秦最深处的眼睛，最隐蔽的利刃！你的成功，将决定圣城的未来，决定神之秩序能否永存！告诉我，犹大·裴迪奥·菲兹杰拉德·肯尼迪，你是否愿意为了主，为了艾米兰，奉献你的一切，包括你可能的……灵魂？”

密室里，只有差分机永不停歇的嗡鸣，如同机械神祇冰冷的心跳。幽绿的光芒在枢机主教脸上跳跃，让他看起来如同从圣典插图中走出的审判天使。那巨大的、印着教宗徽记的谕令卷轴，在凹槽中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犹大感到肩上的手像一道铁箍，也像一道将他钉死在命运十字架上的钉子。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信仰的烈火与使命的冰冷在他体内激烈冲撞。最终，那从小烙印在骨髓里的忠诚，以及对“神圣”二字的绝对敬畏，压倒了所有的不安与疑虑。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瞳孔深处只剩下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决绝光芒。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齿轮的低语声中回荡，如同一个庄严的祭献：

“我愿奉献一切，主教大人。为了主，为了神圣艾米兰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