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齿轮间的淬火和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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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5-06-18 09:10:38

圣城艾米兰的“静默回廊”并非位于宏伟的教堂翼楼,而是深藏在机械圣堂(MecanicumSacrum)下方,一个由废弃的早期差分机冷却管道改造而成的迷宫。这里隔绝了地面的圣歌与钟声,只有永恒不变的、源自更深层动力核心的嗡鸣,以及冷凝水滴落在金属管道上发出的、规律到令人窒息的“滴答”声。空气潮湿冰冷,弥漫着陈年机油、铁锈和一种……刻意营造的压抑感。

犹大站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深蓝色的神仆袍服已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毫无特征的灰色粗布工装。他面前不再是神圣的祭坛,而是一个巨大、复杂的沙盘。沙盘由精密的差分机驱动,用发光的细沙和微型投影,栩栩如生地模拟着秦帝国边境重镇“铁炉堡”的微缩景观:高耸的烟囱喷吐着虚拟的黑烟,蒸汽驱动的吊臂模型缓缓移动,甚至能看到蚂蚁般大小、穿着秦式短褂的工人在矿场和冶炼厂间穿梭。沙盘旁边,连接着一台相对小巧但结构异常复杂的差分机终端,无数指示灯明灭闪烁。

“身份,史密斯·布朗。西海岸自由城邦‘新卡斯卡迪亚’的游历学者兼机械爱好者。父母早亡,继承微薄遗产,对东方‘实用主义机械’抱有‘天真’的好奇。”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在犹大身后响起。说话的是“导师”——一个代号“灰石”的男人。他身形瘦削,面容普通到扔进人堆里瞬间就会消失,穿着一身和犹大类似的工装,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得如同差分机的探针,毫无感情地扫描着犹大的一举一动。“你的‘天真’是你的掩护,也是你接近目标的钥匙。现在,告诉我,‘史密斯·布朗’,你看到‘铁炉堡’最大的蒸汽动力核心在哪里?它的主要弱点是什么?如果让你制造一次‘意外’停机,最有效率、最不易察觉的方法是什么?”

犹大的目光迅速扫过沙盘。在“灰石”的残酷训练下,他早已学会压制内心的波澜。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在神像前祈祷的神仆,而是一台被输入指令、需要高效输出的机器。他快步走到差分机终端前,双手在布满按钮和拉杆的控制面板上快速操作。齿轮咬合声轻微响起,沙盘上的景象随之变化:视角拉近,聚焦到城市中心一座庞大的、由粗大铆钉钢板拼接而成的建筑上,建筑顶部巨大的泄压阀正模拟性地喷出白色蒸汽流。

“主锅炉房,代号‘龙心’。”犹大的声音刻意带上了一丝“史密斯·布朗”可能有的、对技术的兴奋腔调,但语速极快,逻辑清晰。“基于情报模型,其核心是秦帝国标准的‘重山’级三胀式蒸汽锅炉阵列。弱点:其一,主压力管道的‘T-37’型合金焊缝在长期超负荷运行下存在周期性金属疲劳,位置在……”他熟练地输入一串坐标,沙盘上对应的管道节点亮起一个刺目的红点。“其二,其冷凝水循环系统设计冗余不足,一旦主泵遭遇意外停机,备用泵启动延迟超过标准值7.3秒,会导致回水温度骤升,引发连锁……”

“方法!”“灰石”打断他,声音像鞭子抽在空气中。

犹大手指翻飞,差分机终端发出更高的嗡鸣。沙盘景象再次变化,模拟出锅炉房内部结构。“最优解:利用其弱点一。在目标焊缝附近,伪装成常规维护,安装一个微型差分机驱动的‘应力诱导器’。该装置可模拟特定频率的次声震动,加速焊缝疲劳。设定在目标锅炉下一次例行超负荷测试时启动,诱发管道破裂,造成高温蒸汽泄漏和连锁停机。间接,可控,可归咎于设备老化或操作失误。成功率预估:78.4%。”

“成功率偏低。忽略次要目标,聚焦核心破坏。”“灰石”毫无感情地评价,“分析备用方案:直接破坏冷凝水主泵。”

“是。”犹大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调整思路。他抛弃了“史密斯·布朗”的伪装,声音重新变得冰冷精确。“方案二:物理破坏。目标主泵位于防护等级较低的副舱。利用身份接触维护人员,在其工具或替换部件上安置微型腐蚀性溶剂延时释放装置。溶剂缓慢侵蚀关键密封件,导致主泵在运行中突发故障。备用泵启动延迟必然超过临界点。成功率:85.1%。风险:接触环节可能留下线索,需精密策划脱身路径。”

“灰石”沉默了片刻,只有冷凝水的滴答声和差分机的嗡鸣在狭窄的空间里回响。那毫无表情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认可?

“很好。记住,在秦,情感是累赘,道德是陷阱。你的目标就只能是目标,是齿轮上的一个故障节点,需要被修正或移除。仁慈、犹豫、不必要的同情,都会让你成为下一个被移除的节点。”他走到犹大身边,指着沙盘上那些微小的人形投影。“看到那些工人了吗?在‘意外’中,他们是可接受的损耗。你的使命价值,高于他们的总和。这是计算的结果,是神圣逻辑的必然。”

犹大的指尖在冰冷的操作面板上微微蜷缩了一下。那些微小的投影,代表着活生生的人。但“灰石”的话语,像冰冷的齿轮,嵌入了他被反复灌输的思维逻辑中。为了神圣艾米兰……为了主的秩序……牺牲是必要的……他强迫自己点头,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明白。”

训练远不止于此。

在散发着霉味和旧纸气息的“异端档案室”里,犹大被要求整日整夜地诵读、背诵、分析秦帝国的典籍——不是神圣的经典,而是《商君书》的残篇、《韩非子》的摘录、秦帝国现行的《工律》和《军爵律》。他需要理解秦人冷酷高效的“法、术、势”,理解他们严苛的等级制度(士、农、工、商)和以军工为核心的举国体制。他需要将这些思想,如同病毒般植入自己名为“史密斯·布朗”的伪装人格之下,让自己在谈论秦制时,能流露出一种混杂着学者式欣赏和天真的向往。

“三省六部……”犹大在昏暗的油灯下,盯着抄录的秦制结构图,低声念诵,眉头紧锁。枢机主教冯·克洛维曾轻蔑地称之为“僵化的官僚机器”,但在冰冷的文字分析中,犹大却看到了一种令人心悸的效率——分工明确,职责清晰,信息传递层级分明,如同另一台庞大而精密的机器,只是驱动它的不是差分机的齿轮,而是严刑峻法和功名利禄。这种纯粹基于实用主义的制度力量,与他所信仰的、基于神权和神圣计算的秩序,形成了某种诡异的、令人不安的镜像。

“感到困惑了?”冯·克洛维的声音突然在幽暗的档案室门口响起。他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紫色的枢机主教袍在阴影中如同凝固的血液。他缓步走进来,目光扫过犹大面前摊开的、被视为“思想污染源”的秦律典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主教大人。”犹大立刻起身,恭敬行礼,内心却因被撞见研究“异端”而瞬间绷紧。

“困惑是正常的,神仆肯尼迪。”冯·克洛维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引导?“秦人的制度,就像他们的蒸汽机,庞大、粗糙,依靠高压和强制力运转。它追求效率,却扼杀了灵魂;它维持秩序,却建立在恐惧和剥夺之上。看看这个,”他用戴着红宝石戒指的手指点了点《军爵律》中关于“连坐”和“斩首计功”的条文,语气中充满了神职者特有的悲悯与批判,“没有神的指引,没有对生命神圣性的敬畏,只有赤裸裸的功利和暴力。这就是他们的‘效率’!一种将人彻底物化,变成战争机器零件的效率。”

他转向犹大,灰色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深不见底:“你要理解它,不是为了认同它,神仆。而是要看清这效率背后的空洞与野蛮,看清它缺乏神性光辉的本质。记住,差分机的计算服务于神的秩序,提升人的灵性。而秦的蒸汽,只服务于膨胀的野心和无尽的征服,最终会将人拖入地狱的硫磺火湖。你的使命,就是找到这地狱机器的核心,为神圣的艾米兰,为这个世界,拔掉它的引信。”

冯·克洛维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圣水,浇灭了犹大心中因分析秦制而升起的那一丝微弱的不安和…异样的好奇。对,这是野蛮,是异端。他的任务是剖析、利用,最终摧毁。他低下头:“我铭记于心,主教大人。异端的效率,终将被神圣的秩序净化。”

然而,当冯·克洛维的身影消失在档案室的阴影中,犹大重新坐回桌前,指尖拂过那冰冷的、记录着秦律律文的纸张时,那句“分工明确,职责清晰”却如同一个顽固的楔子,悄然钉入了他的思维深处。神圣艾米兰的枢机院…效率似乎…也并不总是那么令人满意?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带着强烈的负罪感狠狠掐灭。他强迫自己专注于“灰石”布置的破坏方案推演。

最艰难的部分,是“融入”的训练。在一间布置得尽可能模仿秦帝国中下层酒馆的房间里(充满了廉价的米酒味、汗味和某种劣质烟草的气息),犹大需要和由“灰石”扮演的、或粗鲁或狡黠或麻木的秦帝国平民、小吏、低级军官进行长时间的“闲聊”。他必须用带着西海岸口音、磕磕绊绊但日益熟练的秦语,谈论收成、抱怨税吏、对边境摩擦发表些“天真”的看法,甚至要学着用秦人的方式骂脏话、划拳。他需要让自己的眼神、动作、细微的表情,都彻底融入这个“史密斯·布朗”的躯壳,忘记自己是犹大·肯尼迪,忘记圣城,忘记差分机的嗡鸣,只记得对“实用机械”的“痴迷”。

一次训练后,犹大精疲力竭地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汗水浸透了粗布工装。“灰石”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面前,递过来一个粗糙的陶杯,里面是浑浊的液体。

“喝了它。”命令不容置疑。

犹大接过杯子,刺鼻的劣质酒精味冲入鼻腔。这是秦帝国底层最常见的、用劣质谷物酿造的“烧刀子”,辛辣灼喉,与圣城纯净的圣餐酒天差地别。他闭了闭眼,想象着“史密斯·布朗”第一次尝到这种“异域风情”时的好奇和强忍不适。然后,他仰起头,将辛辣的液体猛地灌入喉咙。火焰般的灼烧感从食道一路烧到胃里,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灰石”只是冷冷地看着,等他稍微平息,才开口:“味道如何,‘史密斯’?”

犹大抹去呛出的生理性泪水,努力挤出一个属于“布朗”的、略带尴尬和逞强的笑容:“咳咳…够劲!像…像吞了一口烧红的齿轮!不过,我想我能…能习惯它。”

“灰石”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是万年不变的漠然:“记住这个味道,记住这个感觉。在秦,这杯劣酒,可能就是你打开话匣子的钥匙,也可能是让你暴露的毒药。控制你的身体反应,控制你的微表情。在齿轮运转时,任何不必要的震颤都是故障的前兆。”他顿了顿,补充道,“你的秦语口音在俚语上还有瑕疵。明天加练三小时。目标:学会像土生土长的铁炉堡矿工一样骂人。”

犹大看着“灰石”消失在管道构成的阴影里,胃里的灼烧感依然清晰。他低头看着手中粗糙的陶杯,劣质酒的味道仿佛还粘在舌根。一种深切的孤独和撕裂感攫住了他。圣城的圣歌和机油味变得遥远模糊,而铁炉堡的煤灰、汗味和这劣酒的辛辣,却如同跗骨之蛆,正一点点侵蚀着他曾经纯粹的身份。齿轮在淬火,而他的灵魂,似乎也在圣谕与阴影的夹缝中,被反复锻打、扭曲。为了神圣艾米兰…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那不容置疑的使命。然而,掌心传来的痛楚,却无法完全驱散内心深处,那丝因理解“异端”而悄然滋生的、冰冷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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