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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6-18 09:12:08
艾力萨格纳努艾米兰的“圣光穹顶”在身后渐渐缩小,最终被铅灰色的、饱含湿气的厚重云层彻底吞没。没有送别的仪式,没有祝福的祷词。犹大——或者说,史密斯·布朗——孤身一人,蜷缩在一艘名为“黑潮号”的货轮肮脏底舱的角落。这里充斥着劣质烟草、咸腥海水、腐烂货物以及汗臭混合的浓烈气味,与静默回廊冰冷的机油味和地下密室的焚香气息判若云泥。船身在汹涌的巨浪中发出痛苦的呻吟,每一次颠簸都让胃里的酸液翻涌。他紧紧攥着一个毫不起眼的帆布工具包,里面藏着他全部的身份证明、少量不易追踪的秦制铜钱、几件精密的伪装成普通工匠工具的微型差分机部件,以及“灰石”交给他的一枚冰冷坚硬的金属牌——一面刻着秦帝国“工”字徽记,另一面则是几组毫无规律的蚀刻数字,据说是进入铁炉堡特定区域的“技术许可凭证”。
他闭上眼,试图在脑海中复现“灰石”最后时刻的指令,那声音仿佛直接刻印在他的神经上:
“路线:黑潮号在‘灰港’(秦帝国西海岸非官方走私港)靠岸。下船后,前往‘铁砧’酒馆,找老板‘老锤头’(代号),出示凭证牌右下角第三组数字。他会给你一个包裹,里面是铁炉堡的‘临时工牌’和一份‘推荐信’,推荐你进入‘第七锻造厂’的维修学徒班。那是靠近核心区边缘的跳板。”
“记住:你是史密斯·布朗,一个对‘实用机械’痴迷到有点傻气的西方穷学者。少说,多看,多问技术问题。你的‘天真’和‘求知欲’是你的护身符。避开官方的盘查站,用铜钱解决小麻烦。任何暴露的风险,清除它。任何妨碍任务的存在,清除它。工具包里第三层夹缝,有‘无声的解决方案’。”
“无声的解决方案”。犹大的指尖隔着粗糙的帆布,能摸到那几枚比指甲盖还小的、封装在蜡丸里的金属薄片。他知道那是什么——接触式神经毒素,能在数秒内让目标心脏麻痹,死后几乎不留痕迹。“灰石”称之为“故障排除工具”。胃里再次翻江倒海,这次不是因为晕船。清除…像清除一个损坏的齿轮。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向工具包里的另一件东西:一个只有怀表大小的简易差分机罗盘。此刻,表盘中心的指针正微微震颤,指向东北方向——那是铁炉堡的方向。表盘边缘细密的刻度,则无声地计算着航程、风向,甚至根据颠簸频率估算着船体结构的应力点。冰冷的逻辑数据,是这片混乱中唯一的锚点。
航程在单调的呕吐欲和机械的嗡鸣中煎熬了不知多少日夜。当“黑潮号”终于在一个弥漫着浓雾、没有任何标识的破败码头旁粗暴地靠岸时,犹大几乎是踉跄着踏上了坚实的土地。脚下是黏腻的黑泥,混杂着煤渣和油污。空气不再是圣城那种冰冷的机油与焚香混合的气息,而是浓烈得化不开的硫磺、煤烟和一种金属被高温烧灼后特有的铁腥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一口灼热的、带着颗粒感的浊气。
“灰港”名副其实。目之所及,低矮歪斜的木棚如同腐烂的蘑菇,拥挤在泥泞的道路两旁。巨大的、锈迹斑斑的蒸汽吊臂如同垂死的钢铁巨兽,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码头工人穿着被汗水浸透、沾满油污的粗布短褂,裸露着精壮黝黑的胳膊,沉默地推着堆满矿石或煤炭的独轮车。他们的眼神大多麻木,只有偶尔瞥向犹大这个衣着格格不入的外乡人时,才闪过一丝警惕或漠然的打量。空气中回荡着蒸汽阀门的嘶鸣、铁锤敲击的铿锵、以及一种低沉而持续、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嗡鸣——那是无数座锅炉同时燃烧的脉动。
犹大紧了紧工具包的带子,将“史密斯·布朗”那带着些许书卷气的迷茫和好奇努力挂在脸上,沿着“灰石”指示的路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铁砧”酒馆。酒馆位于一条狭窄巷子的尽头,门口挂着一个几乎被煤烟熏黑的、歪斜的铁砧标志。推开门,一股更加浓烈的劣质酒精味、汗臭和呕吐物的酸馊气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昏暗的油灯下,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疲惫的码头工人、眼神闪烁的走私贩子、几个穿着褪色军服、敞着怀的秦帝国低级士兵。喧嚣的划拳声、粗鲁的咒骂声和走调的秦地小调混杂在一起。
他挤到油腻的吧台前。酒保是个独眼龙,正用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布擦拭着同样脏污的陶杯。
“找谁?”独眼龙头也不抬,声音沙哑。
“我…我找‘老锤头’老板。”犹大尽量让自己的秦语带着西海岸口音,显得有些生涩和紧张,“我…我是史密斯·布朗,从新卡斯卡迪亚来的,关于…关于机械的事。”他刻意强调了“机械”这个词,同时手指在吧台上看似无意地敲击了几下——正是凭证牌右下角第三组数字的节奏。
独眼龙擦拭杯子的手顿了一下,那只浑浊的独眼锐利地扫过犹大的脸,又迅速垂下。他没说话,只是朝吧台后面一个挂着油腻帘布的小门努了努嘴。
犹大深吸一口充满着污浊的空气,掀开帘布走了进去。里面是一个更加狭小的储藏间,堆满了空酒桶和杂物。一个身材矮壮、穿着油腻皮围裙、手臂肌肉虬结如老树根的男人正背对着他,检查着几件锈迹斑斑的蒸汽阀门。他转过身,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和煤灰,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像淬火的钢珠。
“数字。”男人——老锤头——言简意赅,声音低沉得像生锈的轴承在转动。
犹大没有废话,直接报出了那组数字。
老锤头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评估什么。然后,他弯腰从一堆破布下摸出一个同样沾满油污的布包,丢给犹大。“拿着。第七锻造厂,北三门,卯时三刻找工头‘疤脸李’。就说‘老锤头介绍来的傻书生,想学点真本事’。工牌在里面,别丢了,丢了命也差不多没了。”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最近风声紧,上面查得严。少打听,多干活。铁炉堡…不是你们这些西边来的少爷们玩过家家的地方。这里的东西,”他指了指外面震耳欲聋的嗡鸣,“是真会吃人的。”
犹大接过包裹,入手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的冰冷和油污的滑腻。“多谢老板。我只是…想看看真正的蒸汽力量。”他努力维持着“布朗”式的诚恳和一丝对未知的畏惧。
老锤头哼了一声,不再看他,转身继续摆弄那些阀门。“快滚吧。记住我的话,多看,少说。别死得太快。”
离开“铁砧”酒馆,犹大感觉自己像刚从某种粘稠的、充满威胁的沼泽里爬出来。他按照简易差分机罗盘的指引,朝着铁炉堡的方向走去。越靠近城市,那大地的脉动就越发清晰、沉重。浓雾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散了一些,眼前的景象让犹大,这位来自精密机械神权国度的间谍,瞬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物理层面的震撼。
铁炉堡,名副其实。
它并非建立在土地上,而是建立在一片由巨大无比的钢铁骨架、粗如古树的蒸汽管道和无数座喷吐着滚滚黑烟的巨型烟囱构成的丛林之上!高耸的烟囱如同密密麻麻的钢铁森林,将铅灰色的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永不停歇地向天空喷吐着遮天蔽日的煤烟,让白昼也如同黄昏。巨大的管道在头顶纵横交错,包裹着厚厚的石棉隔热层,如同城市粗大的血管,输送着灼热的高压蒸汽,发出持续的、令人心悸的嘶鸣和“砰砰”的脉动声。视线所及,几乎看不到任何柔和的线条或自然的色彩,只有冰冷的钢铁、暗沉的砖石、无处不在的煤灰,以及蒸汽阀门泄压时喷出的刺眼白色气柱。
巨大的、由铆接钢板构成的厂房如同匍匐的钢铁巨兽,其内部传出连绵不绝的、震耳欲聋的轰鸣——那是万吨级蒸汽锻锤砸落的声音,是齿轮组疯狂咬合的声音,是金属被撕裂、熔铸、重塑的声音。整个城市仿佛就是一台超乎想象的巨型蒸汽机,在永不停歇地燃烧、咆哮、运转!空气灼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金属粉尘和硫磺的味道。脚下的地面在微微震动,那是来自城市深处、驱动着无数机械的澎湃动力。
这与圣城艾米兰形成了最尖锐的对比。圣城的差分机是安静的、精密的、被供奉在神坛上的艺术品,计算着神的旨意。而这里,是力量的原始宣泄,是蒸汽与火药的狂暴具现,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实用主义驱动下的钢铁洪流!没有神圣的光环,只有生存与征服的欲望在燃烧。
枢机主教冯·克洛维轻蔑的言语——“粗鄙的烟囱文明”、“只懂得咆哮的巨兽”——在犹大的脑海中回荡。然而,站在这座由钢铁、火焰和轰鸣构成的庞然大物脚下,亲身感受着那足以撼动大地的澎湃力量,那种轻蔑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这不是低效,这是另一种形态的、野蛮而磅礴的“效率”!它不追求差分机那种优雅的逻辑美感,它只追求最直接的输出,最强大的毁灭与创造之力!
一种混杂着敬畏、恐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被这原始力量所吸引的悸动,攫住了犹大。他握着“老锤头”给的包裹,粗糙的布面摩擦着掌心,里面冰冷的工牌仿佛在提醒他此行的目的:剖析它,找到它的弱点,最终…摧毁它。
为了神圣艾米兰的秩序。
他深吸了一口灼热而污浊的空气,压下心中翻腾的巨浪,迈开脚步,向着那座如同地狱熔炉入口的“第七锻造厂”北三门走去。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齿轮的精密计算,第一次直面蒸汽的狂暴洪流。他的“火种”之路,将从这片烟囱森林和震耳欲聋的轰鸣中,真正开始点燃。而第一个考验,就是如何在这台巨大的、吃人的机器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锈蚀的齿轮,并让它转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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