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铸铁的血液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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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5-06-18 09:13:15

第七锻造厂北三门的入口,如同巨兽咽喉的褶皱。沉重的铸铁大门敞开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内涌出的热浪带着金属粉尘和硫磺的焦糊味,瞬间包裹了犹大,让他感觉像一头撞进了火山口。震耳欲聋的轰鸣不再是远方的背景音,而是直接锤击着鼓膜和胸腔,让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在与那巨大的脉动对抗。

工头“疤脸李”背光站在门洞的阴影里。他身材异常高大魁梧,穿着脏得发硬的皮围裙,裸露的胳膊上肌肉虬结,布满了烫伤的疤痕和煤灰。一道狰狞的、几乎贯穿整个左脸的旧刀疤,让他的面容显得格外凶悍。他抱着双臂,冰冷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凿子,在犹大身上刮过,最后落在他那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带着书卷气的脸上和相对干净的工装上。

“老锤头介绍来的傻书生?”疤脸李的声音又粗又哑,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管,轻易穿透了周围的噪音。他嘴角向下撇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想学点真本事?呵,这里可不是你们西边摆弄小玩意的学堂。”他猛地伸出一只布满老茧和油污的大手,几乎戳到犹大鼻子前。“工牌!”

犹大赶紧从“老锤头”给的包裹里摸出那块冰冷的金属牌,双手递上,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既敬畏又带着点书呆子的执着:“是…是的,工头大人。我是史密斯·布朗。我…我一定好好学…”

疤脸李一把夺过工牌,粗糙的手指在刻着名字和编号的地方用力搓了搓,又对着光线看了看防伪的暗纹,确认无误。他随手将工牌扔回犹大怀里,力道之大让犹大胸口一闷。“布朗是吧?跟我来。记住,在这里,眼睛、耳朵、手脚比嘴巴管用。多看一眼不该看的,少走一步该走的路,你这身细皮嫩肉就得喂了‘铁喉’!”他指了指远处厂房深处,那里传来最密集、最沉重的锻打声。

犹大紧跟着疤脸李,踏入了这座钢铁地狱的内部。

眼前的景象让来自圣城、见惯了精密差分机静默运转的他,感到了灵魂深处的震撼与窒息。巨大的厂房内部空间高得惊人,光线却极其昏暗,只有高处狭窄的气窗透下几缕被煤烟染灰的光柱。空气中弥漫着灼人的高温、浓密的金属粉尘和机油蒸汽,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砂砾。震耳欲聋的噪音来自四面八方:头顶是巨大的天车吊着通红的钢锭呼啸而过,链条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四周是成排的、如同史前巨兽般的蒸汽锻锤,在活塞的推动下,以毁灭性的力量轰然砸落,每一次撞击都让地面剧烈震颤,溅起刺目的火星雨;更远处,巨大的鼓风机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咆哮,为熔炉提供着狂暴的助燃气流。

工人们如同蚁群,在钢铁巨兽的脚下穿梭忙碌。他们大多赤着上身,或者只穿着破烂的背心,皮肤被高温和煤灰染成古铜色,汗水如同小溪般在黝黑的脊背上流淌,瞬间又被高温蒸干,留下白色的盐渍。他们沉默着,或者用嘶哑的吼声交流,眼神疲惫而空洞,动作却带着一种被严苛环境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熟练和迅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那是高温、噪音、危险和永不停歇的劳作共同编织的牢笼。

“你的‘学堂’。”疤脸李在一个相对噪音稍小、但弥漫着浓重机油味和金属碎屑的区域停下,指着几个穿着同样油腻工装、正围着一台发出刺耳摩擦声的蒸汽压力机忙碌的工人。“跟着他们。今天开始,擦油泥,递扳手,清理铁渣。什么时候你的手磨出三层老茧,耳朵被震得半聋,鼻子闻不出机油味了,再谈别的。”他冷笑一声,脸上的刀疤扭曲着,“别碰任何带阀门的、带按钮的、带蒸汽的东西!除非你想变成一锅烂肉馅!明白吗?”

“明…明白,工头大人!”犹大连忙点头,努力压下被这环境激起的生理性不适和内心深处的惊涛骇浪。

他的“学徒”生涯开始了。工作简单、重复,却异常艰苦。他需要蹲在巨大的、散发着高温的机器底座旁,用钢丝刷和沾满劣质机油的破布,一点一点地刮除堆积如山的、混合着金属粉末的黑色油泥。油泥粘稠、恶臭,粘在手上、衣服上,几乎无法洗掉。他需要听从工友沙哑的指令,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分辨出需要哪种型号的扳手或撬棍,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递过去。他需要推着沉重的铁斗车,将清理出来的、还带着余温的金属碎屑和废渣运送到指定的堆积区,每一次推动都耗尽力气。

汗水从未停止流淌,混杂着油污和煤灰,将他整个人包裹在一层粘腻的“外壳”里。噪音持续轰炸着神经,让他的脑袋嗡嗡作响,思考都变得困难。高温炙烤着身体,每一次呼吸都灼痛喉咙。周围的工友大多沉默寡言,对他这个“西边来的傻书生”既无恶意也无善意,只是将他视为一个笨拙的、需要额外留神避免其惹祸的新劳力。偶尔有带着戏谑的嘲弄或粗鲁的指令,他也只能低着头,用“史密斯·布朗”那种带着书卷气的笨拙去应对。

然而,就在这麻木的、近乎非人的劳作间隙,犹大的目光却无法控制地被那些轰鸣的巨兽所吸引。他偷偷观察着那些巨大的蒸汽锻锤——它们结构远不如差分机精密,充满了粗大的铆钉、裸露的连杆和厚重的铸铁外壳。驱动它们的蒸汽管道,有些地方甚至只用简单的法兰盘连接,缠绕着破旧的石棉布。这些设备看起来笨重、粗糙,甚至有些地方锈迹斑斑,充满了临时修补的痕迹。按照圣城的标准,这简直是工艺的耻辱。

但就是这些“粗鄙”的造物,却在持续不断地、以最原始暴力的方式运转着!高压蒸汽推动着巨大的活塞,将难以想象的动能传递到锻锤上,将烧红的钢锭像面团一样锤打、塑形。那些工人,就在这狂暴的力量边缘,用简陋的工具调整着钢锭的角度,用布满老茧的手感知着金属的温度和变形。没有精密的计算,没有优雅的传动,只有力量、热量、噪音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材料和工具的掌控感。

一种冰冷的感觉在犹大心底蔓延。这不是低效,这是一种建立在巨大体量、简单结构和……人的适应性上的另一种效率!它无视了舒适、无视了美观、甚至无视了部分安全,只追求最核心的目的:将矿石变成钢铁,将钢铁锻造成武器和部件。它的力量感是如此的直接、野蛮,却又……令人心悸地有效。圣城的差分机可以计算星辰轨迹,却无法驱动这样一柄能砸碎山峦的锻锤!

“喂!书呆子!发什么愣!想被卷进去当肉饼吗?!”一个沙哑的怒吼在耳边炸响,同时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犹大向后拽开。

犹大一个趔趄,惊魂未定地站稳。只见刚才他发呆站立的地方,一根从头顶天车滑落的、足有手臂粗细的钢缆带着呼啸的风声砸落在地,溅起一片火星。一个身材矮小精悍、脸上带着稚气却布满煤灰的年轻工人正死死抓着他的胳膊,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愤怒。

“小六!你他妈不要命了!”旁边一个老工人也吼了起来,对着那个叫小六的年轻工人,“这傻书生自己找死,你拉他干什么!”

小六松开犹大,喘着粗气,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灰,对着犹大没好气地骂道:“想死滚远点!别连累别人!这地方,一个愣神,命就没了!”他指了指头顶那些纵横交错的钢缆和移动的巨物,又指了指旁边轰鸣的锻锤,“它们是铁喉,真会吃人的!疤脸李没唬你!”

犹大心脏狂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随即又被高温蒸干。他张了张嘴,想道谢,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刚才那瞬间的死亡擦肩,让他真切体会到了老锤头“吃人”警告的含义。这里的危险,不是圣城差分机过载时冒出的青烟,而是最原始、最暴力的钢铁和蒸汽的吞噬!

“谢…谢谢…”他最终挤出两个干涩的字。

小六哼了一声,没再理他,转身拿起自己的工具,又投入到那永无止境的油泥清理中。

惊魂未定,犹大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更加小心翼翼地处理着手头的油泥。然而,就在他试图清理一台老旧蒸汽压力机底座深处最顽固的油垢时,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尖锐的金属撕裂声,透过机器的轰鸣,刺入了他的耳中。

声音来自头顶!

他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只见那台压力机上方,一根负责输送高压蒸汽的、足有大腿粗细的铸铁主管道,在靠近一个巨大法兰盘连接处,一道细细的、不祥的黑色裂纹正在高温蒸汽的冲刷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裂纹附近的铸铁颜色变得异常暗红,那是金属即将到达极限的征兆!

“裂缝!主蒸汽管!”犹大几乎是本能地嘶吼出声,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却在这巨大的噪音中显得如此微弱。

但距离他最近的小六听到了!小六猛地抬头,顺着犹大指的方向看去,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跑!!!”小六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同时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犹大向侧面狠狠推开!

就在犹大被推得踉跄扑倒的瞬间——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那根粗壮的铸铁蒸汽管道如同被巨兽咬断的喉管,在内部无法想象的高压蒸汽作用下,彻底爆裂开来!灼热的、乳白色的、如同实质般的高压蒸汽混合着滚烫的冷凝水、碎裂的铸铁破片,如同地狱的岩浆喷发,以毁灭性的力量横扫而下!

恐怖的白雾瞬间吞噬了周围的一切!震耳欲聋的蒸汽喷射尖啸声压过了所有噪音!灼热的气浪将犹大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剧痛让他眼前发黑。

混乱、惨叫、蒸汽的尖啸、金属碎片砸落的轰鸣……

当犹大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被灼热蒸汽烫得皮肤生疼、耳朵里嗡嗡作响时,他看到了地狱般的景象。刚才小六站立的位置,被一片狼藉的、扭曲的钢铁和弥漫的、滚烫的白雾所覆盖。只有一只沾满油污和鲜血的手臂,无力地从一堆冒着热气的废墟中垂落出来,手指还在微微抽搐。

“小六!!!”犹大失声喊出,声音嘶哑变形。

周围的工人惊恐地围拢过来,疤脸李脸色铁青地冲了过来,怒吼着指挥救人。但犹大站在原地,浑身冰冷,仿佛血液都被那喷发的蒸汽瞬间冻结。他死死盯着那只垂落的手臂,耳边还回荡着小六将他推开时那声绝望的嘶吼。

铸铁的牢笼,轰鸣的血液,还有……那为了救他这个“傻书生”而瞬间消逝的、滚烫的生命。在这座由蒸汽驱动的庞大战争机器里,生命,廉价得如同被锻锤砸下的铁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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