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余烬冰冷的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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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5-06-18 09:15:24

蒸汽的尖啸渐渐衰弱,如同巨兽垂死的喘息,最终被压抑的哭泣、粗重的喘息和金属冷却时发出的“滋滋”声取代。弥漫的白雾散开,露出被高压蒸汽蹂躏后的地狱景象。扭曲断裂的管道如同巨兽的残肢,裸露的、烧得发红的金属断面狰狞可怖。滚烫的冷凝水在焦黑的地面上肆意横流,混合着暗红色的粘稠液体,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铁锈与血腥味。破碎的隔热石棉布像肮脏的裹尸布,挂得到处都是。

犹大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后背传来的剧痛提醒着他刚才被气浪掀飞的力道。他脸上、手上裸露的皮肤传来火辣辣的刺痛,那是被灼热蒸汽扫过的痕迹。但他的眼睛,却死死盯着那片废墟的中心。

几个身强力壮的工人正徒手搬开滚烫变形的金属碎片。疤脸李脸色铁青,亲自指挥,吼声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终于,在一片狼藉中,他们拖出了一个躯体。

是小六。

他小小的身体几乎被油污、血污和灰烬完全覆盖。那件破烂的背心被撕裂了大半,裸露的胸膛和左臂上布满了可怕的烫伤水泡,有些地方的皮肉甚至被蒸汽直接烫熟,呈现出一种恐怖的灰白色。他的左腿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被飞溅的重物砸断。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脸——那道将他推开的巨大力量,让他的头部撞在了一块突出的金属棱角上,鲜血正从额角一个深可见骨的豁口中汩汩涌出,染红了半张稚气未脱的脸。他双眼紧闭,只有极其微弱的、痛苦的呻吟从沾满血沫的嘴唇中断断续续地溢出。

他还活着。但这活着的状态,比死亡本身更让人感到窒息和绝望。

“小六!撑住!撑住啊!”一个老工人扑过去,颤抖着手想去捂那流血的伤口,却又不敢触碰,只能发出绝望的哀嚎。周围的工友围拢着,眼神中充满了兔死狐悲的麻木和深切的恐惧。在这座吃人的工厂里,死亡和伤残是常态,但亲眼目睹一个熟悉的、年轻的生命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走向终结,那冰冷的恐惧依旧能刺穿麻木的外壳。

疤脸李蹲下身,探了探小六的颈动脉,又看了看那恐怖的伤口和扭曲的腿,脸上的刀疤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他猛地站起身,对着旁边一个哆嗦着的学徒吼道:“去!叫‘跛脚张’!快!”跛脚张是厂里唯一一个懂点粗浅包扎和草药的老工头。

然后,疤脸李那如同冰锥般的目光,猛地刺向了角落里脸色惨白的犹大。

“你!”他大步走过来,沉重的脚步踏在狼藉的地面上,咚咚作响。“史密斯·布朗!”他停在犹大面前,巨大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带着浓重汗味和血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是你第一个喊的裂缝?”

犹大感到喉咙发紧,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强迫自己抬起头,对上疤脸李那双燃烧着怒火和审视的眼睛。“是…是的,工头大人。我…我在清理油泥的时候,听到…听到头顶有撕裂的声音,很小…抬头就看到了那条裂缝在扩大…”

“裂缝在哪儿?具体位置?你怎么看到的?”疤脸李的声音又冷又硬,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铁钉。

犹大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他指着那片废墟,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在…在那台压力机底座上方,第三根主蒸汽管,靠近…靠近‘T-37’型法兰盘连接处,焊缝上方约三寸的地方!裂缝很细,但是…但是周围的铸铁颜色变暗红了,我…我在书上看到过,那是金属快要…快要撑不住的迹象…”他搬出了“史密斯·布朗”的机械爱好者人设,试图解释自己敏锐观察力的来源。

疤脸李顺着犹大指的方向看去,眼神锐利如鹰。爆炸的核心区域一片狼藉,但经验丰富的他,还是能从扭曲的金属和断裂的茬口上,大致判断出爆点的位置。似乎…和这个书呆子指的位置吻合。

“T-37型法兰…焊缝…”疤脸李低声重复着,脸上的刀疤再次抽动,眼神变得更加阴鸷。他死死盯着犹大,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看透他的骨髓。“一个新来的学徒,擦油泥的,耳朵倒挺尖,眼睛也挺毒啊?连‘T-37型’都知道?还懂看金属颜色?”

压力如同实质般降临。犹大感觉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油污的工装。他暴露了吗?因为过于专业的观察?他强行压下拔腿就跑的冲动,脸上挤出“布朗”式的惶恐和一丝被质疑的委屈:“我…我真的是从书上看来的!新卡斯卡迪亚的公共图书馆…有很多旧书!我…我从小就喜欢研究这些…工头大人,我…我只是怕出事,才喊的…”

疤脸李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继续审视着犹大,时间仿佛凝固。远处,跛脚张一瘸一拐地赶来了,带着一个简陋的木药箱。他只看了一眼小六的伤势,就绝望地摇了摇头,开始用脏布条和不知名的草药粉末徒劳地处理伤口。小六的呻吟已经微弱下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的呼噜声,像破旧的风箱。

终于,疤脸李移开了目光,转向那片废墟,声音低沉而压抑,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那条管子…上个月检修记录上,就提过焊缝有应力裂纹,让换!上面批的物料呢?!他妈的批了个‘待议’!待他娘的议!”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一根幸存的管道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手上瞬间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他却浑然不觉。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脸上的刀疤因为愤怒而扭曲得更加狰狞。他再次看向犹大,眼中的审视并未完全消失,但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愤怒?是无奈?还是对这个“傻书生”那点微不足道的“有用”的…一丝利用价值?

“你…”疤脸李的声音沙哑,指了指犹大,“从今天起,别擦油泥了。”

犹大一愣。

“跟着老孙头。”疤脸李指向不远处一个沉默地蹲在另一台设备旁、正用精密卡尺测量零件磨损的老人。老人头发花白,背有些佝偻,但一双手却异常稳定,眼神专注而锐利。“去技术维修组打下手。递工具,做记录,跑腿。眼睛放亮点,手脚勤快点。再让老子看到你发呆害人…”他没说完,但那眼神比任何威胁都冰冷。“滚过去!”

技术维修组!这是“灰石”计划中接近核心区域的关键跳板!一个意外的事故,一次本能的警告,一条年轻生命的垂死挣扎,竟然阴差阳错地将他推向了目标!

犹大心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冰冷的沉重。他踉跄着站起身,走向那个叫老孙头的老人。经过小六身边时,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跛脚张还在徒劳地包扎,但小六的胸膛起伏已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那布满血污的脸上,只剩下一片死灰。那个将他推开、救了他一命的年轻生命,正在这台冰冷机器的祭坛上,迅速流逝。

老孙头抬起头,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在犹大满是油污、烫伤和血迹的脸上扫过,又瞥了一眼远处垂死的小六和愤怒的疤脸李,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一把沾满油污的游标卡尺塞到他手里,指了指旁边一堆拆下来的、沾着黑色油泥的阀门零件。

“擦干净。记录每个零件的编号、磨损位置、磨损量。数字,写清楚。”老人的声音干涩而平淡,没有任何情绪。

犹大接过冰冷的卡尺和油腻的零件,手指在微微颤抖。他蹲下身,开始机械地擦拭,测量,记录。冰冷的金属触感,油腻的污垢,还有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和蒸汽的焦糊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

他的脑海中,圣城地下密室里枢机主教冯·克洛维冰冷的声音再次回响:

“你的使命价值,高于他们的总和。这是计算的结果,是神圣逻辑的必然。”

“清除任何妨碍任务的存在。”

小六痛苦的呻吟如同针尖,刺穿着这句冰冷的信条。他低头看着记录本上工整的数字,又抬头看向老孙头专注测量时那稳定的双手。在这座以血肉为燃料的庞大蒸汽机器里,生命是廉价的消耗品,是冰冷的砝码。而他,这个来自神圣秩序的间谍,手上尚未沾染鲜血,却已背负上了一条因他而垂死的生命。他所谓的“神圣使命”,在眼前这残酷的真实面前,开始显露出一种苍白而狰狞的底色。

他握紧了手中的卡尺,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齿轮在余烬中继续转动,但驱动它的,已不仅仅是来自圣城的冰冷指令,还有这铸铁牢笼中,生命垂死时发出的、无法忽视的沉重回响。

“为了圣宗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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