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龙吼的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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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5-06-18 09:22:37

技术维修组的工坊位于第七锻造厂相对“安静”的一角,巨大的噪音被厚厚的隔音砖墙削弱成沉闷的背景嗡鸣。空气里依然弥漫着机油和金属粉尘的味道,但少了锻锤区的灼热硫磺气,多了精密仪器特有的、略带清冷的金属气息。这里的光线也明亮许多,几盏用磨砂玻璃罩着的汽灯发出稳定的白光,照亮了摆满工具墙、零件架和几张巨大工作台的空间。

老孙头的工作台占据着最好的位置,台面被岁月和工具磨得光滑如镜,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犹大只在圣城差分机工坊才见过的精密量具:游标卡尺、千分尺、水平仪、光洁度比对块…甚至还有一台结构复杂、需要手动摇柄驱动的光学投影仪,用于放大和测量微小零件的磨损形貌。这与外面那些粗犷的蒸汽巨兽仿佛是两个世界。

犹大的新工作枯燥依旧,却需要一种截然不同的专注。他不再是清理油泥的苦力,而是老孙头的“影子”。他的任务是:将老孙头拆解下来的、沾满油污的复杂零件(通常是蒸汽阀门核心、精密连杆轴承、压力调节器的膜片组件等)在特制的清洗液中彻底清理干净,用鹿皮和细布擦拭至光可鉴人;然后,在老孙头的指令下,使用对应的量具进行毫厘不差的测量;最后,将测量数据——长度、直径、圆度、磨损量、配合间隙——一丝不苟地记录在专用的、印有复杂表格的羊皮纸记录本上。

老孙头很少说话,指令通常只有几个词:“擦这个。”“测内径。”“记:左旋止推轴承,编号甲七三,端面磨损,最大0.008寸。”他的声音干涩平稳,如同他操作工具的手,没有丝毫颤抖。他工作时全神贯注,浑浊的眼睛紧盯着零件的每一个细节,仿佛能透过金属表面看到其内部应力的流动。只有当犹大的动作不够利索,或者记录的数字出现一丝迟疑时,他那锐利的目光才会像探针一样扫过来,带着无声的压力。

犹大强迫自己进入状态。他小心地模仿着老孙头的沉稳,努力让自己的手指像圣城差分机装配学徒一样稳定。清洗、擦拭、测量、记录…循环往复。冰冷的精密金属在手中传递着一种奇异的秩序感,这感觉与圣城差分机的精密有某种共通之处,让他紧绷的神经在麻木的重复中得到一丝喘息。记录本上工整的字迹和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的数字,如同另一种形式的祷告,暂时屏蔽了小六那张布满血污的脸和痛苦的呻吟。

然而,平静只是表象。当老孙头开始维修一台从核心动力区拆下来的、代号“磐石”的大型主蒸汽压力调节阀时,犹大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了秦帝国蒸汽技术的核心造物之一。

“磐石”阀体巨大,通体由一种暗沉的合金铸造而成,表面布满了复杂的铸造纹路和粗大的螺栓孔。但它的核心,却是一套极其精密的平衡活塞和锥形阀芯系统。老孙头用特制的工具小心翼翼地将其拆解,犹大则负责清洁和测量每一个细小部件。

犹大的指尖拂过那些被高温高压蒸汽冲刷得异常光滑的锥形阀芯表面,感受着上面细微的、如同发丝般的划痕。他按照老孙头的指令,用千分尺测量着阀芯的锥度,用光学投影仪观察着平衡活塞导向套筒内壁的磨损形貌。数据被精确记录:锥度角偏差0.02度;导向套筒内壁椭圆度超差0.005寸,局部有轻微拉伤…

他一边记录,一边在内心深处本能地进行着对比和计算。与圣城的差分机传动部件相比,这些零件在材料纯净度、加工光洁度和几何精度上都有明显差距。按照艾米兰的标准,这样的磨损和形变,早该导致调节失准、压力波动甚至阀体卡死了。

然而,这台“磐石”阀,却在外面的主蒸汽管道上服役了超过五年!它承受着远超设计极限的压力波动和高温冲击,仅仅依靠着结构设计的强韧(巨大的安全余量)、材料的耐高温特性以及…极其简单可靠的机械原理在硬撑!没有差分机复杂的反馈计算,没有精密的伺服控制,只有杠杆、弹簧、重锤和锥面的硬碰硬。它用粗糙对抗狂暴,用“皮实”弥补“精度”的不足。这是一种建立在巨大体量和牺牲部分性能基础上的、野蛮的“可靠性”!

犹大心中那点因精密测量而产生的“秩序感”被再次冲击。秦的工程师们,似乎深谙“够用就好”的实用主义哲学。他们在设计时,就预见到了粗糙的加工、恶劣的工况和不足的维护。他们追求的不是圣城那种优雅的、极限的效能,而是在最严苛、最不可控的环境中,这台机器还能“凑合着转下去”的能力。这种思路,让犹大感到一种原始的、令人心悸的“智慧”。

“看出什么了?”老孙头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工坊里只有金属摩擦声和记录笔沙沙声的寂静。他没有抬头,依旧专注地用细锉刀修复着一个导向套筒内壁的拉伤。

犹大心中一惊,握着千分尺的手微微一顿。他迅速调整表情,换上“史密斯·布朗”那种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和一点不确定:“孙师傅,这阀芯…磨损挺厉害的,锥度都偏了。还有这里,拉伤…外面压力那么大,它…它怎么还能稳住不抖的?我看书上说,这种精密配合…”

“精密?”老孙头嗤笑一声,停下了手中的锉刀,拿起那个布满划痕的锥形阀芯,像看一块顽石般掂了掂。“在咱这儿,能扛得住‘龙吼’的脉动,能撑过五年不大修,就是好家伙!”他指了指阀体内部那些粗壮的弹簧和厚重的杠杆,“看见没?力气够大,筋骨够硬,留的缝够宽!有点磨损,有点歪斜,不打紧!力气压过去,照样能顶住!”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属于老工匠的骄傲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务实。“你们西边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搁这儿,三天就得散架!”

“龙吼?”犹大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在“灰石”的情报简报里,这是秦帝国一种极其恐怖的新型攻城巨炮的代号!其发射时产生的巨大后坐力和冲击波,被形容为“巨龙之吼”,足以震塌城墙!

“不该问的别问!”老孙头脸色一沉,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狠狠剜了犹大一眼,那目光中的警告意味比疤脸李的怒吼更让犹大脊背发凉。“做好你的事!擦干净,量仔细,记清楚!这阀修好了,是要送回‘龙喉’那边去的!出一点岔子,掉脑袋都是轻的!”他不再多说,低下头,更加用力地锉着那块金属,仿佛要将所有的警告都锉进那坚硬的合金里。

龙喉!这显然是“龙吼”炮核心动力区或发射装置的关键部位代号!这台看似粗糙的“磐石”阀,竟然是用于镇压那灭世巨炮狂暴力量的关键部件之一!犹大感觉手心瞬间沁出了冷汗。他强迫自己低下头,更加专注地擦拭着手中一个微小的平衡块,但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

“磐石”阀的维修持续了数日。老孙头的手艺精湛得令人叹服。他用最简陋的工具(锉刀、刮刀、研磨膏),配合着那双仿佛有魔力的手和毒辣的眼光,硬是将那些磨损超差、拉伤的零件修复到了勉强可用的状态。他没有追求完美的光洁度和几何精度,而是巧妙地利用研磨和微调,让各个磨损件之间达到一种新的、动态的“粗糙平衡”。这种“将就”的艺术,是秦帝国工匠在资源匮乏和极端需求下锤炼出的生存智慧,透着一种与圣城截然不同的、带着烟火气的“精密”。

维修接近尾声,需要重新组装并测试密封性。就在老孙头准备安装最后一道关键的高压密封垫圈时,他布满皱纹的手突然顿住了。他拿起那个崭新的、由多层浸油石棉和软金属复合而成的垫圈,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边缘的切割面,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不对…”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带着罕见的凝重。

“怎么了,孙师傅?”犹大小心翼翼地问。

老孙头没理他,迅速从零件架上拿起一个游标卡尺,快速测量了垫圈的厚度、内径和外径。然后,他又拿起阀体的密封槽测量起来。他的动作越来越快,眉头越锁越紧。

“他娘的!”老孙头猛地将卡尺拍在工作台上,发出一声闷响。“尺寸错了!垫圈内径小了半厘!外径大了半分!这混账东西,要害死多少人!”他气得胡子都在发抖。这种关键部位的密封垫圈,尺寸差之毫厘,在数百个大气压的高温蒸汽冲击下,瞬间就会被撕裂,导致灾难性的泄漏甚至爆炸!而仓库里,这是最后一个同型号的备用垫圈!新的一批,按流程申请,至少要等十天!

时间仿佛凝固了。老孙头脸色铁青,看着那尺寸错误的垫圈和即将组装完毕的阀体,眼神中充满了焦虑和愤怒。送修期限迫在眉睫,“龙喉”那边等着用阀!重新申请垫圈根本来不及!自己动手加工一个?这种复合材料的切割和成型需要专用模具,工坊根本没有!

就在老孙头陷入绝望的沉默时,犹大的目光扫过工作台,落在了角落里一堆等待处理的废旧零件上。其中,有几片不同厚度的软铜垫片,一些废弃的耐高温橡胶圈碎片,还有一小块切割剩下的石棉板。一个念头,如同圣城差分机运算出的最优解路径,瞬间在他脑海中清晰成型——并非来自“灰石”的训练,而是他作为差分机学徒时,无数次处理精密仪器临时密封问题的经验。

“孙师傅…”犹大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或许…可以试试…做个临时的组合垫?”

老孙头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死死盯住他:“说!”

犹大指着那些废旧材料:“用…用这片厚一点的软铜垫做基础,按照密封槽的尺寸裁剪好。然后,用耐高温橡胶圈碎片…切出细条,嵌入铜垫边缘这个凹槽位置,主要起初始密封和缓冲作用。最关键的密封面…”他拿起那块石棉板,“用这个,剪成比铜垫内径稍小、外径稍大的同心圆环,多层叠加,压紧在铜垫的密封面上。铜垫的刚性提供支撑,橡胶条缓冲震动和初始密封,多层石棉提供主密封面。虽然比不上原装的复合材料,但在额定压力下…或许…能撑一段时间?”

老孙头听着,浑浊的眼睛越来越亮。他一把抓过犹大指的那些废旧材料,又看了看阀体的密封槽结构,大脑飞速运转着。这方案极其粗糙,充满了不确定性,但…在绝境中,这似乎是唯一能尝试的“野路子”!它利用了现有废旧材料,规避了无法加工复合材料的短板,结构上也勉强说得通!

“你…小子…”老孙头盯着犹大,眼神复杂难明,有惊讶,有审视,更有一丝在绝境中看到光亮的激动。“手!过来!按你说的,裁铜片!要快!要准!”他没有废话,直接下达了命令。

犹大心中一凛,知道这是关键时刻。他压下所有杂念,强迫自己进入圣城工坊学徒的状态。他迅速选出合适的软铜垫片,在老孙头的指导下,用锋利的划针和细锯,凭借着手感和目测(没有专用模具),精准地裁出了符合尺寸的铜垫基座。接着,他又小心翼翼地将废弃的橡胶圈切成细条,用特制的耐高温胶粘剂嵌入铜垫边缘预留的浅槽。最后,他用锋利的剪刀,将石棉板剪成数个完美的同心圆环,边缘光滑整齐。

老孙头全程紧盯着,不时指点关键细节。当犹大将最后一片石棉环仔细叠放好,用特制的压具小心翼翼地将这自制的、怪模怪样的组合垫压入阀体密封槽时,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上紧!”老孙头声音低沉。

犹大拿起沉重的扭矩扳手,按照老孙头的指示,均匀而稳定地拧紧巨大的连接螺栓。每一圈拧紧,都仿佛拧在他们紧绷的神经上。

组装完毕,进入压力测试环节。老孙头将阀体连接到一台小型的、但能模拟高压的蒸汽测试台上。随着蒸汽阀门的缓缓开启,测试台上的压力表指针开始稳定上升…

50个大气压…100…150…200…逐渐逼近“磐石”阀的设计工作压力250个大气压!

工坊里一片死寂,只有蒸汽在管道中流动的嘶嘶声和压力表指针爬升时发出的微弱摩擦声。犹大和老孙头的眼睛都死死盯着阀体的连接法兰处,那里正是自制组合垫所在的位置。

压力指针稳稳地停在了250个大气压的刻度线上,并保持稳定!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法兰连接处,干燥!没有任何蒸汽泄漏的白雾喷出!只有金属因受热膨胀发出的轻微“咔哒”声。

“成了!”老孙头长长地、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如释重负的笑容。他用力拍了拍犹大的肩膀,力道之大让犹大差点站不稳。“好小子!有你的!这野路子…够劲儿!”他看着犹大,浑浊的眼睛里不再是审视,而是毫不掩饰的赞赏和一种…发现璞玉般的惊喜。“你这脑子,还有这双手,擦油泥真是糟蹋了!”

犹大也松了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看着那台在高压下安静运行的阀体,看着法兰处那由废旧材料拼凑而成的、毫不起眼的组合垫,心中五味杂陈。他利用圣城的精密思维,解决了秦帝国粗犷机械的燃眉之急。这小小的成功,没有带来任务完成的喜悦,反而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更深的涟漪。他帮助了老孙头,避免了可能因垫圈错误而引发的另一场灾难(尤其是在“龙喉”区域),这让他心中因小六而产生的负罪感得到了一丝微弱的慰藉。但同时,他也暴露了远超“傻书生”水平的能力。

老孙头那赞赏的目光,此刻如同探照灯,让他无所遁形。他仿佛听到了齿轮转动时发出的细微私语,那私语中,既有“龙吼”巨炮的恐怖阴影,也有他在这片蒸汽与钢铁的洪流中,正被不由自主地卷入更深漩涡的警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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