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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6-18 09:28:59
废弃的酸洗车间,如同巨兽腐烂的胃囊。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刺鼻、令人窒息的酸败气息,混杂着铁锈、霉菌和某种有机物腐败的恶臭。巨大的、曾经盛满强酸液体的水泥池子早已干涸龟裂,池壁上残留着五颜六色、如同抽象派涂鸦般的腐蚀痕迹。坍塌的管道如同巨兽断裂的肋骨,扭曲着指向被煤烟染黑的、透下几缕惨淡月光的破败屋顶。地面上积着厚厚的、粘腻的油污和不知名的化学粉末,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犹大蜷缩在一个相对干燥、被巨大废弃酸液泵遮挡的角落里。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着烧红的刀片,灼痛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肺叶深处。后背的伤口——被疤脸李蒸汽铳霰弹擦过的地方——火烧火燎地疼,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片撕裂的皮肉,温热的液体正缓慢地渗透着肮脏的工装,粘在冰冷的金属泵壳上。更糟糕的是,一股滚烫的、不受控制的火焰正从身体内部燃烧起来,烤得他口干舌燥,眼前阵阵发黑。高烧,如同跗骨之蛆,在疲惫、失血和巨大精神冲击的催化下,凶猛袭来。
他颤抖着解开那个在逃亡中唯一抓住的小布包。里面是几件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粗布旧衣服,还有一小块硬得像石头的黑麦饼。没有药品,没有指令,没有伪装道具。只有绝望。
他抓起那块黑麦饼,用尽力气咬下一小块,干硬粗糙的颗粒刮擦着干裂出血的喉咙,几乎无法下咽。他需要水…干净的水…否则不等安全部找到他,他就会像一条被扔在酸池边的鱼,在干渴和灼热中痛苦地窒息。
意识在滚烫的浪潮中沉浮。圣城地下密室的幽绿光芒、枢机主教冯·克洛维冰冷的灰色眼眸、“灰石”毫无感情的指令、铁炉堡震耳欲聋的轰鸣、小六垂落的手臂、老孙头沉默而沉重的目光、疤脸李在蒸汽中扭曲惨叫的脸孔…破碎的画面如同沸腾的熔岩,在脑海中疯狂翻滚、撞击。他蜷缩着,身体因寒冷和高烧而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为了主…为了神圣艾米兰…”他无意识地呢喃着,声音嘶哑破碎,连自己都听不清。这曾经坚如磐石的信仰信条,此刻在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极度耗竭下,变得如此空洞、苍白,甚至带着一丝讽刺。主的光辉,并未照亮这条浸满鲜血和背叛的暗途。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带着犹豫的脚步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惊动了犹大濒临溃散的神经。
他猛地睁开烧得通红的眼睛,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头濒死的野兽,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车间的另一个入口阴影处。
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小心翼翼地贴着墙壁,摸索着前进。那是一个女人,穿着打满补丁、沾满油污的粗布衣裙,头发用一块褪色的蓝布包着,脸上布满煤灰和疲惫的皱纹。她手里提着一个破旧的木桶,似乎正在这片废弃之地寻找着什么——也许是能卖钱的废铁,也许是能烧火的破木头。
当她的目光,借着破屋顶透下的惨淡月光,扫过犹大蜷缩的角落时,她猛地停住了脚步,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吸气声!显然,她看到了这个浑身血污、如同恶鬼般蜷缩在阴影里的男人。
犹大的手,几乎是本能地、闪电般摸向怀中那枚冰冷的蜡丸!清除目击者!这是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法则!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如同受伤的孤狼,凶狠而绝望,死死盯住那个惊恐的女人。
女人被他眼中的凶光吓得倒退一步,木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她捂住嘴,惊恐地看着犹大,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恐惧中,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犹大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落在了他工装上那个虽然污秽但依然能辨认出的、第七锻造厂的徽记上。
她的身体猛地一震!眼中的惊恐,如同被投入石块的冰面,瞬间碎裂,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是难以置信的震惊,是刻骨铭心的悲伤,还有一丝…在绝望中挣扎而出的微弱光亮?
“你…”女人的声音干涩颤抖,带着浓重的秦地方言口音,她死死盯着犹大的脸,又看向他染血的工装,仿佛要确认什么。“你是…第七厂的?你…你认识小六吗?我儿子…李小六…”
犹如一道冰冷的霹雳,狠狠劈在犹大滚烫的脑海!
李小六!那个将他推开、自己却被蒸汽吞噬的年轻工人!那个垂死的手臂!
犹大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摸向毒药的手僵在半空。他烧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瘦小、憔悴、眼中含着泪光的女人——小六的母亲!李寡妇!
“他…他…”犹大的喉咙像是被烙铁堵住,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巨大的负罪感和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同时冲击着他,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栽倒。
李寡妇看着犹大的反应,看着他眼中那瞬间崩塌的凶狠和涌起的巨大痛苦,心中那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粉碎了。她踉跄着向前一步,声音带着哭腔:“他…他没了…是不是?厂里给了一笔钱…说…说是意外…可…可我知道…他那天是替一个刚来的、笨手笨脚的西边书生搭班…才去了那危险的地方…”她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在布满煤灰的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那个书生…是你…对不对?”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剜在犹大的心上。他无法否认。在眼前这位刚刚失去儿子的母亲面前,任何谎言都显得无比卑劣。他只能痛苦地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破碎的音节:“…是…”
沉默。死寂的沉默。只有远处工厂低沉的轰鸣,如同巨兽垂死的呜咽。
李寡妇没有扑上来撕打,没有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嚎。她只是站在那里,身体微微颤抖,泪水无声地流淌。那沉默的悲伤,比任何控诉都更加沉重,压得犹大喘不过气。
过了许久,久到犹大几乎以为自己会在高烧和负罪感中昏死过去,李寡妇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你…你受伤了?在发烧?”
犹大艰难地点点头。
李寡妇默默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木桶。她没有再看犹大,只是转身,在废弃的车间里摸索着。她熟悉这里,像熟悉自己布满老茧的手掌。很快,她在一个坍塌的管道下方,找到了一处微小的、渗着水的滴漏点。水滴缓慢地滴落在一个凹陷的石坑里,积攒了浅浅的一层,虽然浑浊,但至少没有浓烈的酸味。
她用木桶小心地接了小半桶水,然后从怀里摸索出一块相对干净的、洗得发白的旧布帕。她将布帕浸湿,拧得半干,然后默默地走到犹大身边,蹲下身。
犹大下意识地想躲闪,但身体沉重得无法动弹。
李寡妇没有碰他,只是将那块清凉的湿布帕,轻轻地放在犹大滚烫的额头上。那瞬间的清凉,如同一股清泉,短暂地冲刷了他灼热的神经。
“擦擦…能好受点…”李寡妇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麻木的平静。她看着犹大染血的后背,犹豫了一下,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些灰白色的粉末。“这是…土方子,止血消炎的…有点用…”她将小纸包放在犹大身边的地上,然后站起身,提起那桶浑浊的水。
“这里…也不安全了。刚才…我听到好多脚步声和狗叫…往这边来了…”李寡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她指了指车间另一个更幽深、通往巨大废弃沉淀池的方向。“那边…池子底下…有个旧泄洪道口子…以前通外面河沟…不知道…还通不通…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她不再看犹大一眼,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影子,提着那桶珍贵的水,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消失在车间的入口阴影处。
冰冷湿润的布帕贴在额头,带来一丝微弱的清明。地上那包粗糙的止血药粉,散发着淡淡的草药苦味。李寡妇最后的话语,如同黑暗中唯一的指路星。
犹大靠在冰冷的泵壳上,身体依旧滚烫,伤口依旧剧痛,但内心翻腾的熔岩,却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源自受害者的、沉默的怜悯浇灭了一角。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他。他背叛了教廷的信任(老孙头),他导致了小六的死亡,他间接害死了疤脸李等人…他是双手沾满鲜血的间谍和凶手。而这位失去一切的母亲,却给了他一块清凉的布帕和一包救命的草药。
圣城的“神圣使命”,在此刻显得如此遥远而虚伪。
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摸出了那枚被体温焐得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丝诡异温热的蜡丸——“无声的解决方案”。这枚本应用来清除障碍、确保任务成功的致命毒药,此刻在他掌心沉甸甸的,如同整个世界的重量。
他低头看着它,又抬头看向李寡妇消失的方向。那个瘦小的、佝偻的背影,在死亡威胁下,唯一防身的武器,可能就是藏在怀里的一把切菜的小刀…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混乱的脑海。
他挣扎着坐直身体,用尽最后的力气,小心翼翼地将那枚蜡丸外面包裹的密封蜡层剥开,露出里面那几片薄如蝉翼、闪烁着诡异幽蓝光泽的金属片——接触式神经毒素。然后,他扯下自己工装内衬相对干净的一角,将这致命的薄片仔细地包裹好。
做完这一切,他扶着冰冷的泵壳,艰难地站起身。高烧让他头晕目眩,后背的伤口因动作而撕裂般疼痛,但他咬着牙,踉跄着走向李寡妇刚才接水的滴漏点。他捡起李寡妇掉落在地上的一块不起眼的、用来垫桶底的破布,将自己包好的“毒药”小包和那包止血药粉,一起塞进了破布的一个夹层里,然后用几块小石头压住,放在滴漏水坑旁边最显眼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靠着池壁滑坐下来,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如同溪流般从额头滚落,混合着煤灰和血污。
远处,隐隐约约的、带着金属节奏感的犬吠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正穿过废弃厂区的寂静,朝着酸洗车间的方向迅速逼近!安全部的“地狱犬”和搜捕队来了!它们追踪着血迹、汗味和恐惧的气息!
时间不多了。
犹大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压在石头下的破布小包。那里面,是他作为“犹大·肯尼迪”最后的祭献——用一枚本应带来死亡的毒药,换取一个无辜母亲在黑暗世道中,最后一丝微弱的、用以自保的“毒牙”。
然后,他深吸一口充满酸败气息的空气,拖着如同灌铅的双腿,带着高烧的眩晕和伤口的剧痛,朝着李寡妇指点的、通往巨大废弃沉淀池底泄洪道的黑暗深处,一头扎了进去。
冰冷浑浊的积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小腿。黑暗,如同实质般包裹而来。身后,搜捕队的呼喝声和犬吠声,如同死神的丧钟,在空旷的酸洗车间里骤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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