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浊流尽头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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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5-06-22 01:42:49

冰冷刺骨、散发着强烈化学药剂恶臭的积水瞬间淹没了犹大的小腿。

泄洪道入口狭窄低矮,他几乎是匍匐着钻进去的。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污水缓慢流淌的汩汩声,在封闭的空间里被放大成令人心悸的回响。

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混合着铁锈、腐烂物和浓烈的酸败气息,每一次呼吸都灼痛着发烧的喉咙。

他拖着沉重的身体,在齐膝深的污水中摸索前进。

后背的伤口浸泡在脏水里,传来钻心的刺痛和一种不祥的麻痒感。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一次次冲击着他的意识。

他只能凭借本能,扶着冰冷滑腻、布满锈蚀凸起和不明粘液的管道内壁,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挪动。脚下是厚厚的淤泥和不知名的硬物碎块,每一步都充满未知的危险。黑暗中,偶尔有冰冷滑腻的生物擦过他的腿,激起一阵本能的战栗。

管道似乎没有尽头,只有无尽的黑暗和绝望的跋涉。

时间失去了意义。

他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向前,离开铁炉堡,活下去!

圣城的使命、枢机主教的训诫、甚至“火种计划”的代号,都变得遥远而模糊,被身体的痛苦和求生的本能挤压到意识的角落。支撑他的,是李寡妇那沉默而沉重的悲伤眼神,和她指出的这条唯一的生路。

不知爬行了多久,就在他感觉体力即将耗尽,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时,前方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不是月光,而是一种惨淡的、带着绿荧荧色泽的微光,如同鬼火。

他精神一振,用尽最后力气朝着光源挪去。光线来自头顶——一个被锈蚀的铁栅栏封住的出口!栅栏外,隐约可见浑浊的河水,还有被工业废气染成暗紫色的、微弱的天空。出口就在河床的斜坡上!

希望如同强心剂注入身体。他奋力攀上出口下方堆积的淤泥和垃圾,伸手去推那沉重的铁栅栏。栅栏纹丝不动,锈蚀得几乎与周围的混凝土长在一起。他摸索着,试图找到锁扣或铰链。没有锁,铰链也完全锈死。

他绝望地用手去掰,用肩膀去顶。虚弱的身体撞击在冰冷的铁条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在管道内回荡,却撼动不了分毫。高烧和疲惫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栽倒在水里。

就在这时——

“呜汪!呜汪汪汪——!!!”

一阵尖锐、带着金属质感的犬吠声,如同来自地狱的召唤,突然从管道深处、他刚刚爬来的方向响起!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急促的呼喝声、还有蒸汽阀门泄压的“嘶嘶”声!

“这边!有动静!”

“猎犬有反应!气味很浓!就在前面!”

“快!堵住出口!”

安全部的追兵到了!他们带着专门训练、装备着蒸汽动力嗅觉增强项圈的“地狱犬”,沿着血迹和气味追进了泄洪道!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犹大!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疯狂地用身体撞向铁栅栏!“砰!砰!砰!”沉闷的撞击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伴随着他嘶哑绝望的吼叫。

铁栅栏依然纹丝不动。冰冷的河水从栅栏缝隙渗入,滴在他的脸上,混合着绝望的汗水。

脚步声和犬吠声越来越近!手电筒的强光柱如同利剑,划破了管道深处的黑暗,瞬间锁定了出口处那个疯狂撞击的身影!

“不许动!举起手来!”厉喝声伴随着蒸汽铳上膛的“咔哒”声响起。

强光刺得犹大睁不开眼。他背靠着冰冷的铁栅栏,面对着数道刺眼的光柱和黑洞洞的铳口,身体因脱力和高烧而不受控制地颤抖。他看到光柱后面影影绰绰穿着深蓝色制服的身影,看到那些龇着金属利齿、喉咙里发出低沉咆哮的蒸汽猎犬。

结束了。

逃亡之路,在浊流的尽头,被冰冷的铁栅和更冰冷的铳口终结。他闭上眼,不再徒劳挣扎,任由冰冷刺骨的污水漫过小腿,仿佛要将他连同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一起冻结。

酸洗车间外,夜色被几盏功率巨大的蒸汽探照灯粗暴撕裂。惨白的光柱将破败的厂房照得如同白昼,也照在李寡妇苍白而惊恐的脸上。

她被两个如铁塔般高大的安全部士兵粗暴地反剪着双臂,押到一名穿着深蓝色笔挺制服、面容冷峻如刀削的中年军官面前。军官肩章上的“绣衣”徽记在灯光下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说!那个奸细藏在哪里?!”军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能冻结骨髓的寒意,目光如同解剖刀,一寸寸刮过李寡妇布满皱纹和泪痕的脸。

李寡妇浑身筛糠般颤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巨大的恐惧和儿子惨死的悲痛交织,几乎将她击垮。

“我们在车间里发现了血迹!还有这个!”旁边一个士兵上前,将那块犹大压在石头下的破布包递到军官面前。军官戴上手套,小心地解开,露出了里面那包粗糙的止血药粉,以及——那个用布仔细包裹的、幽蓝光泽的金属薄片!

军官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锐利!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一片薄片,对着强光仔细看了看,又嗅了嗅,脸色变得异常凝重。“艾米兰‘寂静之吻’...高纯度神经毒素...接触即死...好狠的手段!”他冰冷的目光再次射向李寡妇,“这是那个奸细的东西!你认识他!你给他包扎了?!你还给他毒药?!”

“不...不是的...大人...”李寡妇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是他留下的...我...我只是看他受伤发烧...给了点土药...他...他往池子底下...泄洪道去了...”

“泄洪道?”军官眉头一拧,立刻对着通讯器下令,“一队!目标进入废弃沉淀池泄洪道!封锁所有出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命令下达后,军官冰冷的视线重新落回李寡妇身上,带着一种审视蝼蚁般的漠然。“李小六的母亲?第七厂那个被蒸汽烫死的学徒工?”

提到儿子的名字,李寡妇的眼泪瞬间决堤,无声地汹涌而出。

“哼,”军官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根据初步调查,你儿子李小六的死,很可能与那个西陆奸细史密斯·布朗有关!是他第一个发现了管道裂缝,却又未能及时有效示警,导致你儿子为救他而身陷险境!甚至...不排除是他故意制造或利用了那次事故!”

如同晴天霹雳!李寡妇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撕裂般的痛苦!她一直以为儿子是死于意外,死于工厂的疏忽!她怨恨那个笨手笨脚的书生连累了儿子,却从未想过...从未想过儿子可能是被那个看似可怜的外乡人...害死的?!

“不...不可能...”她喃喃着,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是不是他害的,等抓到他,审一审就知道了。”军官的声音冷酷无情,“不过,李寡妇,你现在犯的事更大!知情不报,窝藏帝国重犯,甚至可能协助其逃亡!还持有剧毒物品!这是叛国!按《工律》《军爵律》连坐法,夷三族都够了!”

“叛国...夷三族...”这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寡妇早已破碎的心上。

儿子惨死的真相疑云,无论是否属实,军官的话已在她心中种下剧毒的种子,加上这顶足以碾碎她整个家族——虽然她已几乎没什么直系亲属——的“叛国”大帽,瞬间将她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铁水,灌满了她的四肢百骸。

“带走!严密看管!”军官一挥手,不再看她。

两个士兵粗暴地拖起瘫软如泥、眼神彻底空洞的李寡妇,像拖一件破麻袋般,将她塞进了一辆带有“绣衣”标志、喷吐着黑色蒸汽的封闭囚车。

囚车没有将她带往安全部的监狱,或许是觉得她这种小人物不值得专门关押,或许是为了震慑,直接将她送回了她那位于铁炉堡最边缘贫民窟的破败小屋。门口被贴上了带有“绣衣”徽记的封条,两个面无表情的士兵像门神一样守在门外,断绝了她与外界的联系,也宣告了她“叛国者家属”的身份。

狭小、昏暗、散发着霉味的小屋里,死寂得可怕。桌上,还放着半块没吃完的硬饼,那是她准备给下工回来的儿子当宵夜的。墙角,还挂着儿子那件洗得发白、却总也洗不干净油污的工装背心。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儿子身上那股淡淡的汗味和年轻的气息。

然而,人没了。

冰冷的“叛国”罪名压下来了。

那个外乡人...那个她一时心软给了水和药的书生...竟然是害死儿子的疑凶?是帝国的奸细?

军官冰冷的话语如同毒蛇,在她脑海中反复噬咬:“...是他害的...”“...故意制造...”“...叛国...夷三族...”

巨大的悲痛、被欺骗的愤怒、对未来的彻底绝望、以及那令人窒息的负罪感(她告诉了奸细泄洪道!她成了帮凶!),如同无数条冰冷的绞索,缠绕上她的脖颈,越收越紧。

她目光呆滞地扫过这个承载了所有苦难和微末希望的家。最后,落在了墙角那个破旧的针线筐上。筐里,有一把她用了多年、磨得异常锋利的剪刀。

她慢慢地走过去,拿起那把冰冷的剪刀。

剪刀的刃口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决绝的寒光。

没有哭喊,没有控诉。

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她缓缓坐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土墙。目光越过紧闭的、贴着封条的门板,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贫民窟棚屋,穿透了高耸的烟囱森林,看到了儿子曾经带着点调皮笑容的脸。

“小六...娘...来找你了...”她喃喃着,声音轻得像叹息。

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把锋利的剪刀,狠狠地、毫不犹豫地刺向了自己的心脏。

剧痛瞬间席卷。温热的液体涌出,浸透了粗布的衣襟。身体的力量迅速流逝,黑暗温柔地、彻底地笼罩下来。

在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刻,她似乎看到儿子正站在一片没有煤烟、没有蒸汽轰鸣的光亮处,朝她伸出了手,脸上带着她熟悉的、无忧无虑的笑容。

铁炉堡永不停止的轰鸣声,如同沉重的挽歌,淹没了小屋中这微不足道的生命终结。帝国庞大战争机器的一个微小齿轮——一位失去了儿子、又被碾碎了最后希望的底层母亲——在绝望和负罪的深渊里,选择了自我放逐。她留下的,只有门板上冰冷的封条,和屋内地上,那一小滩渐渐冷却、凝固的暗红。

屋外,蒸汽依旧嘶鸣,锻锤依旧轰鸣,这座名为“铁炉堡”的巨兽,依旧在吞噬着生命,奔向它既定的战争轨道。

犹大的逃亡失败了,而李寡妇的故事,则以最沉痛的休止符,结束在秦帝国冰冷钢铁的阴影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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