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裂隙
  • 3718
  • 2025-06-22 01:43:28

国子监格物斋的夜,静得能听见竹叶摩挲的私语。

油灯昏黄的光晕下,犹大·肯尼迪伏在宽大的工作台上,不再是那个为了应付差事而机械书写的囚徒。

他的指尖沾着墨迹,面前摊开的也不再是枯燥的“差分机心得”,而是几卷翻开的《商君书》竹简,以及墨翟送来的一套极其精密的、关于“非攻”连弩延时击发机构的分解模型图纸。

灯光将他专注的侧影投在墙壁上,影子随着他偶尔移动模型构件或提笔在绢帛上勾勒演算而微微晃动。空气里弥漫着松烟墨、桐油和青铜金属的混合气息。

他的眼神,不再是信仰崩塌后的空洞绝望,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求知火焰,一种在废墟上重建认知的急切与专注。

裴文清的话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回响:“心若迷失了,格再多的物,又有何用?”

是的,他的心迷失了。

迷失在对“神圣秩序”的盲从里,迷失在被视为弃子的巨大背叛中。

但现在,当他抛开艾米兰赋予他的所有预设框架,当他不再将秦帝国的一切视为“野蛮”或“异端”,而是抱着纯粹解构其运行逻辑的目的去审视时,一个庞大、冰冷、却又高效得令人心悸的体系,正一点点在他面前展露出清晰的脉络。

他研读《商君书》。

那些关于“农战”、“赏罚”、“弱民”、“壹教”的冷酷论述,不再仅仅是教廷宣传中“暴政”的佐证。

他看到了其中蕴含的、将整个国家变成一台精密战争机器的极端逻辑——法、术、势三位一体,如同最严苛的差分机程序,将每一个个体强行纳入预设的轨道,剔除一切冗余的情感和道德判断,只追求最高效的输出。

这种极致的实用主义,其残酷性令人窒息,但其在动员资源、集中力量办大事,尤其是战争上的效率,却是不容置疑的。

艾米兰的“神圣秩序”依靠信仰和差分机的计算维持精英统治的精密,而秦的“法家秩序”则依靠高压和彻底的物化,驱动着整个国家这台庞大而粗糙的蒸汽巨兽轰然前行。

两者是如此的相似,却又如此的截然不同。

他的目光又落回那套“非攻”连弩的延时击发机构模型上。

墨家的造物,是这冰冷体系中的一个异数。

它充满了巧思、对物理极限的挑战和对逻辑美感的追求。

陈博士不屑地称之为“奇技淫巧”,但在犹大眼中,这模型里蕴含的精密计算,尽管是用算筹和几何推演而非差分机、对材料应力的深刻理解、以及对“以技止战”理念的执着,竟与他骨子里对“理”的尊崇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这让他意识到,秦帝国这台庞大机器的内部,并非铁板一块,也有着不同的“齿轮”,在冰冷的律法框架下,依然有墨翟这样的人,在执着地转动着属于“道”的微光。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犹大低声咀嚼着裴文清的话。

或许,他之前的“格物”,无论是圣城的差分机还是铁炉堡的巨兽,心都是不“诚”的,被信仰和使命所蒙蔽。

如今,心在剧痛中破碎,反而能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客观去“格”这秦帝国之物,去理解其运行的本质逻辑,进而正视自己那颗迷失的心。

他开始思考自己的位置,自己的价值,不再仅仅是被榨取技术的囚徒,而是一个观察者,一个解读者,甚至是一个潜在的参与者。

这种思考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刺痛的自由。

他不再急于完成那份“心得”,而是沉浸在对墨家模型的拆解和对法家典籍的交叉印证中。

他在绢帛上画的不再是差分机的电路图,而是尝试用艾米兰的几何符号和力学公式,去解析墨家模型中某个巧妙杠杆的省力原理,并在旁边用秦篆标注下《商君书》中关于“赏罚必信”的条文,思考这种制度如何保障了标准化的零件能在最底层的作坊被严格执行。

东西方的思维,如同工作台上的青铜齿轮与黄铜卡尺,在他笔下进行着奇异的碰撞与融合。

他不再抗拒裴文清的催促,反而主动要求更多关于秦律,尤其是《工律》、《军爵律》的典籍,以及墨家、公输家残存的机关术图谱。

他的问题开始变得深入而具体,不再局限于技术本身,而是追问制度如何保障技术实施、技术又如何反哺制度。

裴文清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他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更深邃的兴趣,送来的资料也越发“大胆”,甚至包含了一些被官方视为“激进”或“不合时宜”的技术改良方案和关于基层工吏管理的奏疏抄本。

犹大如同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吸收着一切。

他感到自己认知的边界在飞速拓展,一个远比圣城复杂、矛盾、却也充满生机的世界,正向他敞开大门。

一种新的、基于理解而非盲从的“正心”之路,似乎正在脚下延伸。

与此同时,萨勒斯格莱琉璃城,“齿轮与玫瑰”俱乐部那间熟悉的包间内。

壁炉的火光跳跃,映照着“信鸽”那张精明而略带疲惫的脸。

他对面坐着“铁砧”,后者帽檐压得更低,周身散发着压抑的挫败感。

“伏击失败了。”“铁砧”的声音干涩,“‘影蜂’早有准备,那辆车上装的不是我们要的东西。我们损失了六个好手,包括你们‘灰烬之手’的骨干。秦国人的狙击手很厉害。”他攥紧了拳头。

“意料之中。”“信鸽”啜饮了一口咖啡,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秦国‘绣衣使’不是傻子。他们抛出那些破烂衣物,本身就是个诱饵。你我都知道,真正的‘货’是什么。”

他放下杯子,目光锐利地看向“铁砧”,“是那个被关在秦国国子监里的‘火种’脑子里装的东西!关于冯·克洛维如何把他当弃子,关于‘火种’计划的真实运作模式,甚至是关于枢机院里某些大人物的隐秘心思。”

“铁砧”沉默片刻,艰难开口:“教廷…枢机院那边压力很大。冯·克洛维阁下发表那篇论文后,枢机院内部质疑声浪更高了。他们急需证明论文的‘原创性’,也急需彻底堵住‘火种’可能泄露内部信息的嘴。他们下了死命令。‘火种’要么永远沉默,要么带着他脑子里的‘钥匙’回来。”

“钥匙?”“信鸽”玩味地重复这个词,“用来打开什么的钥匙?打开冯·克洛维阁下‘原创性’质疑的锁?还是打开枢机院内部权力更迭的锁?”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铁砧’,我们合作很久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教廷现在想要的,不是‘火种’这个人,而是他脑子里的‘证词’。这证词能用来打击政敌,也能用来和我们萨勒斯格莱做更大的交易。”

他顿了顿,观察着“铁砧”的反应,继续道:“强攻秦国国子监?那是自杀。渗透进去灭口?代价太高了,成功率也是渺茫。唯一的办法,是让他自己‘开口’——不是对秦国人,而是对我们。把他脑子里的东西,变成一份可以交易的、能证明某些人‘清白’或‘污点’的报告。”

“让他自己开口?”“铁砧”猛地抬头,帽檐下的眼神惊愕且难以置信,“他现在在秦国人手里!是囚徒!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信鸽”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是人就有弱点,就有需求。信仰崩塌的人,更需要新的支柱。秦国人在做什么?他们在让他‘学习’!在让他接触秦国的思想和技术!裴文清是个聪明人,他在试图重塑‘火种’,把他变成理解秦国、甚至可能为秦国所用的‘新齿轮’。”

他拿起桌上一个造型奇特的、由不同材质齿轮咬合而成的镇纸,轻轻转动着,“但齿轮…是可以被反向驱动的。秦国人在给他灌输,我们何不给他提供另一种‘选择’?”

“另一种选择?”

“是的。”“信鸽”的声音带着蛊惑,“一种能让他看清自己真正价值的选择。一种能让他报复那些抛弃他、利用他的人的选择。一种能让他获得某种形式‘救赎’或‘解脱’的选择。想想看,如果他愿意将他所知的教廷内部运作的黑暗、‘火种’计划的真相、以及冯·克洛维等人不光彩的手段,整理成一份详尽的、无可辩驳的‘忏悔录’或‘内部报告’,由我们萨勒斯格莱作为‘中立第三方’掌握,这将是一把多么锋利的匕首?它不仅能满足教廷内部某些人的需求,更能成为我们与贵国长久友谊的筹码!”

他放下镇纸,目光灼灼:“这比抢夺一份不知道真假的龙喉弱点档案有价值一万倍!而且,风险可控。我们不需要把他本人弄出来,只需要把信息弄出来。通过一条他信任的、或者他以为安全的渠道。”

“铁砧”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壁炉的火光在他脸上明灭不定。

他知道“信鸽”的提议极其危险,但也充满了难以抗拒的诱惑。

这确实是目前唯一可能破局、甚至反败为胜的棋。代价,则是彻底牺牲掉“火种”最后一点作为“人”的价值,将他彻底物化为一件纯粹的情报商品。

“这…需要一把能打开他心锁的钥匙。一把能让他甘愿背叛过去、吐露一切的钥匙。”“铁砧”的声音沙哑。

“钥匙,就在他身边。”“信鸽”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裴文清在给他灌输秦国的‘理’,试图重塑他。但重塑的过程,也是他最脆弱、最需要认同和方向的时候。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能巧妙嵌入这个过程的人。一个能让他相信,与我们合作,是揭露真相、寻求公义、甚至是实现某种技术理想的唯一途径。这个人选…”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铁砧”,“需要精挑细选。需要绝对的隐秘。需要像墨翟那样纯粹,却又带着我们需要的‘杂质’。”

“墨翟?那个国子监的墨家学徒?”“铁砧”皱紧眉头。

“只是比喻。”

“信鸽”摆摆手,“具体人选和计划,需要最周密的部署。但方向已经明确:放弃强夺,转向攻心。用‘真相’和‘选择’作为诱饵,让‘火种’自己成为我们最致命的武器。这枚弃子,或许能在琉璃城的棋盘上,发挥出连下棋者都意想不到的杀伤力。”

包间里陷入沉寂,只有壁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琉璃城的夜色,在窗外流淌。

格物斋里,犹大正为一个墨家模型的精妙结构而心折,浑然不知自己破碎的信仰和艰难重建的认知,即将成为遥远琉璃城中另一场冷酷算计的核心。

齿轮在转向,命运的链条咬合着,发出无声而危险的预兆。萨勒斯格莱这面看似光滑的琉璃,其下隐藏的裂痕,正因这新的阴谋而悄然蔓延。

全部评论(0)

暂无评论

作者详情
进入主页
萧萧暮良辰
新手作家,支持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