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村

老葛雷恩的熊皮领子上凝着冰渣。他拄着拐杖站在雪坑里,活像一头栽进陷阱的驼鹿。

达若忒半个身子探进洞口,盯着他。

"您家篱笆第三根桩子裂了。"我蹲在洞口,伸出手拉他一把"山杨木的?"

老头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木杖突然朝我脚边戳来:"北方崽子!"雪沫溅上靴筒,“天杀的……天知道你们这些小鬼一天天都在搞些什么!”

达若忒看向我,摊手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瞪了她一眼,示意这家伙严肃点。

老葛雷恩年轻时是一名骑手,直到某次冬狩让熊撕了“半边肺”。据他所说那时候血喷出来就冻成红珊瑚了,即使如此,他仍在战斗,是所谓斗士中最加勇猛的姿态。

“我用手堵住伤口,跨越冰河以整片森林,只身一人回到营地”

三年前,他的醉话是这么说的……

老头子现在佝偻得更厉害了。他盯着我的眼睛,哑声说道:"裂的是第五根。"

“别那么刻薄嘛……”我挠了挠胡须问道:“老头,我要去一趟大市,有什么想要的吗?”

说话的功夫,达若忒已经将后院囤积的木头抱了过来,蹲在篱墙上敲敲打打。

“亏你还记着我的恩情……老子要酒。”

“您说具体点。”

“老样子,什么都可以,带着狼崽子到我家里来喝一杯。”

当老葛雷恩再回头时,篱墙已经修复如初了,达若忒背着手,向那边倾了倾身子,努着嘴,就算是道歉了。

我点头回应,招呼着她该走了。

“北方小子,我闻到了铁锈味……”老葛雷恩突然说道,他那混浊的眼球布满黄斑,仿佛是在恐吓我似的。

“是吗?老头,劳烦告诉我,往哪个方向走啊!”

“呵呵呵呵呵……”他笑着,这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你这样的人,应该学会回避死亡……回避战争……回避见过,又从未在生命中出现的事物,回避所有……一切陌生而又意想不到的……。”

含糊不全的表述 ,人大致在生命的尾声都会变得婆婆妈妈的。

“任何东西……年青人,你究竟为了什么而活?”

他罕见地讲了这些话,歪歪扭扭的像一轮斜日……老葛雷恩杵着拐杖向他的屋子走去……

“狼崽子,和他慢点走。”

雪停了,风永远在刮。老葛雷恩的篱笆上也凝着冰棱,像一排倒插的晶刀。

达若忒用短刀鞘戳了戳我的后腰:“巴瓦略,铲子……”

“在柴堆里。”

我头也不回地收紧背带,褡裢里的白币叮当乱响。这声音蕴含着危险,还刺耳——为得到这些没有生命的金属死去的人到底有多少已经无从得知,至少填平整个雪山……我想还是人类灭绝后再重新算起吧。

联想到老葛雷恩说的那一番话,我打心底里还算是认同的……单单这些财物而言。

石板村热闹的地方离家里不近不远,达若忒对于踩踏雪地有着浓厚的兴趣。

因而是玩着玩着,从道路两旁积雪厚实的地方一路玩耍过去,时不时停下等等我,顺带欣赏自己的脚印……再沿着些破栅栏用手指倒着比划个小人儿操控他蹦蹦跳跳地翻越过去。

会耗些时间,不过长期以往怎么混都是刚刚合适的……我甚至怀疑这家伙用什么方法计算过,实在是准的发邪。

不管怎么说,多玩玩也是好事。

太阳距山头已离三指,牧业群是最早经过的区域。

焦木搭的牲口栏里,两头瘸腿耕牛正嚼陈年干草,嚼得人牙根发酸,若没有到耕地的时候,他们需要承担驮运的工作,每一只牛都有相应的牵引人,不过我真心觉得很麻烦就是了,好在我的田地也就两亩左右,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

差不多临近最外围商铺,达若忒就会尽量和我贴得特别近。

再是铁匠铺,学徒小彭斯抡锤砸着犁头汗如雨下……绽放的火星溅到雪堆里“滋”一声灭掉,消失无踪。

准确来说他才是真正的「异党人」,来自兰克夏。他跟这边野蛮的风格大相径庭,可以讲是文弱,讲不好那些村子的二流子便笑他娇。 “郎克莎!”达若忒老远地朝他挥手,说道:“你!好!”语速像是在教人家说话那样慢。

“郎克莎”放下钳子愣了愣,挥锤道:“你好……你好!”

“兰—可—夏,这么说的是,兰—克—莎……算了,还有那边没有称呼别个故乡的叫法啊……” “郎克莎?”她复述了一遍,“那应该叫他什么呢?”

“嗯……”根本当耳旁风了吧,“彭斯”,我说道。

“冯斯……冯斯!你好!!”

“唉……”我拉着达若忒离开这里,她嘴里还在重复着冯斯……冯斯……

石板村隔着纽卡茨同公爵的城堡之间,以一条道路连接官道,村民的生活范围于此扩散,基础设施能算是五脏俱全,即使相比帝国中部的「巨型庄园」欠缺火候,但这是废话了。

集市上热闹非凡,礼拜天的话则会更拥挤一点。

我特意站在半坡上向南方眺望…… 那座在官道上木墙搭建的堡垒铺子,附近的树木砍伐清空,表达了“安全界限”的含义——胆敢深入那便是死路一条,想要前往内地便只能通过这里。

穿麻布袍的老妪蹲在路边,面前摆着三颗冻成雕塑的卷心菜,指甲缝里的泥比菜叶还厚。

她的人生和大多数人一般,几乎都扎根在这片土地,生死都以这片森林交融,紧紧地包裹在一起。

“像腐烂的肺。”达若忒说。

“啊?”

“那些菜。”她的眼皮眨了眨,饶有兴趣地盯着:“肺淤血就会萎缩成这样……”

“在想些什么啊……你怎么也神神叨叨的?” 我拽着她绕过肉摊。屠夫正在剥狐皮,刀刃从尾椎挑到喉头,红红白白地翻卷开来。血渗进雪里,很快被踩成褐色的冰渣。

磨坊边上,滚轮冻成了冰坨子,在冬天只方便摊贩们挂货:熏鱼用草绳串了吊在轮轴上,干瘪的苹果堆在石臼里,半袋黑麦粉被雪压得结块,摊主抄着木棍猛敲,搞了半天也不见什么好转。

“两条鲱鱼,一磅粉。”我摸出五枚铁片钱。摊主眯眼掂了掂,突然啐口唾沫在铁片上,用袖口猛擦。

“太差劲了”她伸出两根手指,“再加两片。” 达若忒的刀鞘轻轻撞在我后腰,提醒我不要忘记买酒的事情。

“就五片。”我按住达若忒的手,“或者你拿这堆烂肉喂耗子去。”

摊主嘟囔着扯下鲱鱼。鱼眼珠混浊发灰,好在没臭……嗯……很微弱。

正要转身,达若忒忽然抽了抽鼻子:“酒,巴瓦略。”

二十步外的篷车下,我们之间隔着一条巷子——摊主正在倒橡木桶底的残渣。酒液……该说不说像尿,但达若忒已经飞也似的窜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