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国子监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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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5-06-22 01:42:58

铁炉堡安全部地下审讯室的冰冷与压抑,仿佛被一场无形的风暴吹散。

当沉重的合金镣铐从犹大的手腕脚踝卸下时,留下的不仅是深红的勒痕,还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自由?

这个词与他此刻的处境格格不入。

他被带离那间充满血腥味和消毒水气息的囚室,没有经过任何正式的释放程序,甚至没有签署任何文件。

褚英那张冷峻如铁的脸最后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物品移交”的漠然。

“你运气不错,艾米兰的‘神仆’。”褚英的声音依旧冰冷,“有人用足够‘神圣’的代价,换了你这条命。记住,从今往后,你在我秦的每一口空气,每一寸土地,都标注着价格。珍惜它。”

说完,他不再看犹大一眼,转身消失在合金门后的阴影里,仿佛处理掉了一件麻烦的垃圾。

取而代之出现在犹大面前的,是裴文清。

这位安全部参议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难以捉摸的温和表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恭喜你,肯尼迪神仆,或者说…犹大学员?”裴文清微微颔首,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一场‘小小’的外交风波平息了。基于某些互惠互利的考量,以及对‘文化学术交流’的共同尊重,帝国决定给予你一个‘改过自新’、‘深入了解我秦文化’的机会。跟我来,你的‘新居所’和‘学业’,已经安排妥当了。”

没有解释,没有选择。

犹大被两名穿着便装但眼神锐利、气息沉稳的男子“护送”着,离开了这座钢铁地牢。

他们乘坐一辆没有任何标识、车窗玻璃颜色极深的封闭马车,离开了铁炉堡。

一路颠簸。

穿过弥漫着煤烟和蒸汽的巨大工业区,穿过广袤的、被整齐田垄分割的平原,最终驶入了一座规模宏大、气象森严的城池——秦的都城。

宸京。

宸京的建筑风格与铁炉堡的钢铁丛林截然不同。巨大的青灰色城墙巍峨耸立,城楼飞檐斗拱,雕刻着形态各异的瑞兽,透露出古老帝国的厚重底蕴。

城内街道宽阔规整,以棋盘状分布,人流如织,车马喧嚣,既有穿着绫罗绸缎的达官贵人,也有身着粗布短褐的平民百姓,更有不少金发碧眼、穿着各异服饰的异域商人,显示出帝国都城的开放与繁华。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香料、马粪、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属于权力中枢的迷人气息。

马车并未驶向繁华的使馆区或商贾云集的坊市,而是拐入了一条相对僻静、两旁栽种着高大梧桐的林荫大道。

大道尽头,一座规模宏大、气势恢宏的建筑群映入眼帘。

朱红的高墙,覆盖着深青色琉璃瓦的重檐庑殿顶,巨大的青铜门钉在阳光下闪烁着幽光。门前矗立着两尊造型古朴、昂首向天的青铜辟邪兽。

门楣之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黑底金漆匾额,上书三个苍劲有力、气象万千的秦篆大字:

国子监

这里,是秦帝国最高学府,是培养帝国未来栋梁、传承千年文脉的圣地。

无数寒门士子梦寐以求的殿堂,帝国三省六部大员的摇篮。

然而,当犹大在裴文清的“引导”下,穿过那扇沉重的青铜大门时,感受到的并非书卷翰墨的清香,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无形的压力。

国子监内部庭院深深,殿宇楼阁鳞次栉比,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古木参天,环境清幽雅致。

身着青色或月白色儒生袍服的学子们三三两两,或捧书诵读,或低声辩论,举止间带着一种特有的文雅与矜持。

然而,犹大敏锐地察觉到,当他和裴文清以及身后那两名如同影子般的“护卫”走过时,那些学子投来的目光并非纯粹的好奇或对异邦人的打量,而是带着一种审视、警惕,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排斥。

空气中弥漫的,除了书香墨韵,还有一种隐形的、无处不在的监视感。

他们并未走向讲学的大殿或藏书阁,而是绕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相对独立、被高墙和茂密竹林环绕的僻静小院。

院门上挂着一块小匾:格物斋。

“就是这里了。”裴文清推开院门,里面是一个布置简洁却颇为雅致的四合小院。

青砖铺地,角落有一方小小的石砌水池,养着几尾锦鲤。正面三间房舍,窗明几净。东西厢房则门户紧闭。

“格物斋,取‘格物致知’之意,是国子监专为研修‘器物之理’的学者开辟的静思之所。”

裴文清介绍道,语气平淡,“犹大学员,今后你就住在这里。东厢房是你的居室,一应生活用品俱全。西厢房是书房和工坊,里面有些…你可能感兴趣的书籍和工具。”他指了指院中石凳,“你的‘学业’,将主要在此进行。会有专门的‘博士’定期前来指导你研读我大秦的经典,尤其是涉及‘工律’、‘营造法式’以及一些基础的墨家机关术原理。”

“当然,”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深意,“为了‘交流’的深入,你也需要将你所知的、关于艾米兰差分机的一些‘非核心的、基础性’的原理和算法,整理成册,作为‘学习心得’上交。这是你‘融入’和‘赎罪’的重要部分。”

软禁!

名为“学员”,实为囚徒!

名为“学习交流”,实为技术压榨!

国子监这煌煌学府的外壳下,包裹的是安全部精心设计的、更加隐蔽也更具“学术”伪装性的牢笼!

犹大沉默地站在院中,环顾着这方精致却冰冷的天地。

没有镣铐,没有铁窗,但无形的枷锁比钢铁更加沉重。他失去了自由,失去了身份,甚至失去了作为一个间谍的价值——他现在只是一件被摆上交易台、被榨取剩余技术价值的“物品”。

裴文清口中所谓的“非核心基础原理”,不过是温水煮青蛙的第一步。

“你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格物斋院落之内,以及每月初一、十五由专人陪同前往国子监藏书阁查阅特定典籍的路径。斋外竹林有禁,不得擅入。每日三餐会有人按时送来。有任何‘学业’上的疑问或生活所需,可告知院外值守的‘学监’。”

裴文清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如同宣读规章制度,“希望你能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新生’机会,潜心‘向学’,莫要再生事端。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威胁都清晰。

交代完毕,裴文清带着那两名特勤人员离开了小院,厚重的院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闭、落锁。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显然“学监”已经就位。

小院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以及水池中锦鲤偶尔摆尾的轻微水响。

这静谧,却比铁炉堡的轰鸣更加令人窒息。

犹大缓缓走进属于自己的东厢房。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硬板床,一套桌椅,一个衣柜,一个洗漱用的铜盆架。

床上整齐地叠放着一套崭新的、月白色的秦式儒生袍服。桌上放着一套笔墨纸砚,旁边还有几卷崭新的竹简。一切都透着刻意的“安排”和冰冷的疏离感。

他走到西厢房,推开房门。

这里空间更大一些。

一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摆放着许多线装书和成捆的竹简,书名多是《考工记注疏》、《墨经辑要》、《营造法式图解》、《秦工律详解》等等。

另一侧则是一张宽大的工作台,上面摆放着一些木工、金工的基础工具,锉刀、凿子、锯子、卡尺等,以及一些标准化的秦帝国机械零件样品——齿轮、连杆、小型蒸汽阀门。

墙角甚至还有一台结构简单、但运转良好的小型秦式立轴风车模型。

这与其说是书房工坊,不如说是一个技术展示与“学习”样板间。

安全部在明确地告诉他,你的价值在于技术,你需要学习秦的,并交出艾米兰的。

犹大走到书架前,随手抽出一卷竹简,展开。

上面是密密麻麻、工整的秦篆,记录着某种标准齿轮的尺寸公差和热处理要求。

冰冷的文字,陌生的术语。

他又看向工作台上那些粗糙但坚固耐用的秦式零件,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圣城差分机工坊里那些精密如艺术品般的黄铜齿轮和抛光如镜的传动轴。

强烈的反差感,巨大的失落感,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颓然坐在冰冷的石凳上,望着院中那一方小小的、被高墙和竹林框住的天空。

“新生?”

不,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

精神的缓慢窒息。他像一只被拔去了毒牙和利爪的困兽,被关进了这座名为“国子监”的金丝鸟笼里,唯一的任务,就是用自己的知识,去喂养这个囚禁他的帝国。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陷入一潭粘稠的死水,缓慢而窒息地流淌。

每日清晨,会有沉默寡言的仆役送来简单的饭食,以秦地谷物和咸菜为主,偶尔有鱼。

然后,便是漫长的独处时光。

他强迫自己阅读那些艰涩的秦帝国技术典籍和律法条文,试图理解这个庞大帝国运转的冰冷逻辑和实用主义技术哲学。

工作台上的工具他几乎没动过,那些粗糙的零件让他感到一种本能的排斥。

每隔几天,会有一位头发花白、面容古板的老博士前来“授课”。

博士姓陈,是国子监里专研“格致”——物理、工技——的学者。他讲课如同念经,语调平板,内容也多是照本宣科,讲解一些基础的力学原理、材料特性或秦帝国标准化的工律条款。

对于犹大提出的任何关于更深入技术原理或艾米兰对比的问题,陈博士要么讳莫如深,要么用“此乃帝国机密,非尔等可妄议”或“西夷奇技淫巧,不足为训”等官样文章搪塞过去。

显然,他的任务只是“看管”和“灌输”,而非真正的交流。

裴文清偶尔会来“探望”,总是带着那副温和而疏离的面具。

他会询问犹大的“学习进度”,是否有“心得感悟”,并“不经意”地提起,国子监祭酒对“西学”很感兴趣,希望早日看到犹大关于差分机基础算法的“学习报告”。

每一次催促,都像一把钝刀,在缓慢切割犹大的神经。

他尝试过沉默抵抗。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严密的监视——他感觉到竹林里隐藏的眼睛:是生活供给的“意外”短缺——热水供应不稳等,是陈博士讲课时间被恶意延长至令人昏昏欲睡的程度。

无形的压力,比直接的暴力更令人崩溃。

他开始整理那些“非核心”的差分机知识。

从最基础的二进制逻辑门、布尔代数,到简单的齿轮传动比计算、凸轮机构设计原理。

他写得极其缓慢,字斟句酌,刻意隐去了所有涉及核心算法、材料配方和加密逻辑的关键部分。

每写下一个符号,都感觉像是在出卖自己灵魂的一部分。

一天傍晚,他正在书房内对着写了一半的、味同嚼蜡的“心得”发呆,院门被轻轻敲响了。

不是送饭的仆役,也不是陈博士或裴文清。

门外站着一位年轻的学子。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同样穿着月白色的儒生袍服,但气质与国子监里常见的矜持学子截然不同。身形挺拔,眼神明亮锐利,带着一种工匠特有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野性。他的袍袖和衣襟上,甚至还沾着些许木屑和油污。

他手中捧着一个木盒。

“犹…犹大学员?”年轻学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和好奇,“在下墨翟,字守拙,是国子监墨学工造科的学徒。奉裴参议之命,给您送些新到的‘研习材料’。”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犹大这个异邦囚徒。

墨翟?墨家?

犹大心中一动。秦帝国独尊法家,压制百家,墨家这种重视工匠技术和逻辑思辨的学派也已式微,没想到在国子监里还有传承?

裴文清送来的“研习材料”又是什么?

墨翟将木盒放在工作台上打开。

里面并非书籍,而是一套结构极其精巧、由青铜和硬木制成的组合式榫卯模型,以及几张绘制着复杂几何图形和力学分析符号的绢帛图纸。

图纸上的标注并非官方工律的刻板标准,而充满了对结构极限、动态平衡和材料应力的深入探讨,风格与官方典籍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追求极致效能和逻辑美感的锋芒!

“这是…?”犹大忍不住拿起一块榫卯构件,入手沉甸甸的,打磨得异常光滑,结构设计之精妙,甚至让他联想到了圣城差分机里的一些精密连接件!

“这是祭酒大人私人收藏的‘非攻’连弩核心机括的分解模型和推演图,”墨翟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对技术的纯粹热忱,

“是墨家先贤的遗作,一直被束之高阁。裴参议说犹大学员精于器物之理,或能参详一二?”他的话语带着试探,也带着一种遇到同好般的期待。

犹大的手指抚过那冰冷的青铜构件和绢帛上充满逻辑力量的线条,沉寂已久的技术灵魂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火星。

这与他被迫学习的官方工律截然不同!

这模型和图纸里蕴含的精密计算、结构优化和对力量流动的深刻理解,竟隐隐与艾米兰差分机的设计哲学有异曲同工之妙!

虽然载体是青铜和木材,但其内在的逻辑之美,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悸动。

裴文清…这是什么意思?是新的诱饵?还是…某种更深层次的试探?

犹大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眼神清澈、带着工匠执着的年轻墨翟。

对方眼中没有审视和疏离,只有对技术的专注和分享的渴望。

格物斋小院的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冰冷的工具和精密的模型上洒下温暖的光晕。

空气中弥漫着木料和青铜的气息。

犹大看着手中的构件,又看了看桌上那份写了一半的、如同行尸走肉般完成的《差分机基础心得》。

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是囚徒的屈辱?是技术者被同类造物吸引的本能?

还是在这座金丝鸟笼深处,发现了一丝意料之外的、属于“道”的微光?

他沉默良久,最终,将那份枯燥的“心得”推到一边,拿起了墨翟送来的、充满挑战与美感的绢帛图纸。

手指划过那些精妙的几何线条,他的眼神,第一次在这座名为“国子监”的囚笼里,恢复了一丝属于“犹大”的、技术神仆的专注与锐利。

或许,在这被迫的“学习”中,除了交出那些被索取的,他也能学到些什么?

为了生存,也为了内心深处那尚未完全熄灭的、对“理”的追寻。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那复杂的图纸,低声道:“墨翟…兄?可否为我讲解一下,此处的应力分布,为何如此设计?”

窗外的学监身影,在竹林的阴影里,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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