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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5-10-25 20:3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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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后的场场秋雨,冲刷着东京的酷暑,暮夏中的绿叶,渐显蜡黄。

云隐的黄昏,不见金光西处,空留点点帷幕,披盖在如凝油的苍穹。

「千穗,父亲答应了,尽量尽其所能……」

「嗯……」

「茶室一定能保下来!」

「嗯……」

「千穗……」

「嗯……」

拿了些牛角包的明贺跪坐在初秋的茶室里,千穗看着上面的字迹,心不在焉。

「这是怎么……」

「嗯……」

「千穗,你看起来……」

「祖母入秋以来,总在说徒然徒然,刚刚恢复神智的时候,总是抚腕叹息,说着什么『要来了,要来了』,明贺……这恐怕……」

「千穗,我说过,我要拼死也要保下茶室!」

「祖母说,茶室不重要,茶艺才是根。」

这句话,让明贺哑口无言。

「这么说,你对茶室……」

「不……这只是奶奶……」

看着踌躇的千穗,苦笑横漫在少年颜色,只好说道:

「快吃吧,要凉了。」

千穗回过神来,咕哝地说:

「是啊……要凉了……」

——门外传来声音:

「八目迷小姐,八目迷小姐,您在家吗?」

千穗起身去开门,却被明贺拦下。

「安心吧,慢慢吃,不急。」

看着少年的微笑,看着他粗壮手臂剥开了茶室的门,门外的,仍是上次的那个中年男人。

「啊……八目迷小姐……嗯……这位先生,您是……」

「八目迷家的管家,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这是太部先生的书信,和新文状,太部先生嘱托在下交给八目迷小姐……」

「父亲的信?」

「啊……您是太部明贺吗?」

「嗯……」

「那……」

「那谢谢了!」

明贺一把夺过厚厚的信,礼貌鞠了鞠躬,拿了些牛角包装袋送给中年男人。

「请慢用,还热着……」

「……」

看着男人走开,明贺拉上门,又隔开了外界。

看着千穗叼着牛角包的明贺,抽出书信,慢慢坐在桌旁,坐在千穗身边,缓缓地念了起来:

八目迷小姐,我是太部明时,是太部明贺的父亲。明贺对于八目迷茶屋上心非常,已多次向我请求建议取消工程,但事实上,我就是总负责人。

——明贺沉默了——

啊,我想明贺也在吧,如果这样,替我向儿子问个好。如果不在,那就为他下次来的时候,用茶筅沏上上好的抹茶款待他好吗,小姐?他很操劳了。

——明贺嘴巴又动了起来——

您的祖母还好吗?好的话,替我问候;不好的话,也替我问候。

我是她养女的儿子,很遗憾,明贺的祖母死于车祸。那是一九八三年的八月,因意外而击碎了我梦一般的童年。父亲悲痛欲绝,拉着我离开了东京,踏上了不一样的土地,去到了那时的京都。

京都很老,较于东京,这个地方简直就是乡下,但也是唐风建筑密布的天下。

京都很好啊,很好啊,冬冷夏热,令人咋舌。就看着这街道两处的樱花,便将我扯入了京都的茶室。

她是茶室的女儿,也是京都的女儿。

我们在茶室里度过了烂漫的童真岁月,上完了小学,记忆里的她还是如樱花般的纯洁粉嫩,却也一样如樱花般易逝。

京都的茶室毁了,那是一场大火,如同金阁,烧了这个自从足利义满一代就蹉跎至今的茶室,可算上了新闻,全都在那里满天满地地喊着死了多少人,丢了多少钱,但是,死的那些人,背后的茶艺,无论丟得多远,没有人提一个字。

这件事再次打击了先父,也打击了我。我是学徒,所幸逃了一命。在那个星光满天的夜,我拉着她,在京都的神社里贪玩,却也因此,留下一命。

我和她冲向家里,两个孩子,冲到茶室,却看到了美丽的漫天大火,烧得如同太阳一般,温暖灿烂。

水,变作了茶室的吐息,消散着,流入了京都,流入了这个星光满天的夜。火,变作了茶室的挽歌,地上无数的残影,都飞上了天,化作了夜的满天星光!

这两句,是我那稚嫩日记的反面残影。

噙着泪的两人奔回了居所,那里绿草攀壁,花若浮凝。

那是系着白巾的先父,什么样的场景,我至今历历在目:眼里留着的,不是泪,而是如茶一般倾泄的,无边无际的血。

大喊着的他,马上就要拿着刀自裁了,孑然一身,我也会那么做。

不过,他毕竟是没有孑然一身。

「父亲!不要!」

刀停在半空中,随即如樱花般涣然飘絮。外面响起了惊怖的雷声,闪电,照亮了绝望人儿的面,那是一种异样的甘美,那是只有在地震海啸奇迹生还,经过一个月的失神恢复,才会露出的一种扭曲的甘美。

她成了我的妹妹,我们就这样回到了东京。

临走前,我自己回到茶室的残骸,心中飘起心酸与五味杂陈,突然,感觉到什么,慢慢翻着,那是……

一个有着北条家徽的茶盏,美得如同法国女郎……

先父成了商人,也成了无可救药的赌徒,不过他赌的是

靠着对自己的命的泼洒,他迎来了自己的高光,成为了一个财阀的副手,然后

财阀自杀了,光溜溜地漂在河上。

先父自杀了,死在酒里,烟里,赌博里,嫖娼里,死得一无所有。

但,每天不变的,就是他顶着那张如何酒气的脸,都会在早晨与夜晚,温柔亲吻他唯二的挂念。

起初,她还会抱怨先父浑身酸臭,我只知道心在滴血。但渐渐,反了过来,我抱怨他酸臭无能,她的心,只知道在滴血。

「父亲都这样了,明时,你不要再骂他了,好吗!你心疼一下父亲吧!」

「他也配!他每天干着什么,你不知道吗?身边有多少张面孔,你不知道吗?每天他的那边鬼哭狼嚎,你不知道吗?」

「我……都知道……」

那时候突然感觉,这明明是一句对于我而言,是大胜特胜的,但,我的心,如血一般,在滴泪。

两个可怜人儿,我和她,哭着另一个无可救药的可怜人儿,听着女人的嚎叫,父亲也在哭,他挥霍着所剩不多财资,换了无穷无尽的女人。她们有的是学生,有的是人妻,有的是逃家女,能辨别的,就是他们的鬼哭狼嚎。

有一次,他连门也没关,让我看到了,我除了悲愤,还有的就是青春期的懵懂。

我突然发了疯似的,开始呓语,她更开始心疼,我不尽地流泪,看着眼前的义妹,我更加对自己,对这个家感到唾弃。

一天晚上,她来了,如梦一般,我开始呕吐,呕吐得撕心裂肺,我趴在地上,开始恐惧,害怕自己这个畜牲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年龄伤害自己最爱的两个人。

「东京在下雨,明贺……」

听着这婉转的声音,好美,如同月光,浸染在我的心田,却加剧了我的恐惧。

我的呼吸萦绕在房间,鼻子传来恶心的恶臭,悲痛,如铃铛一般咀嚼在我的心房。

我疯了一般爬出去,爬出这个恶臭与芬芳,悲哀与快乐,绝望与希望,初恋与失恋,登堂与落寞,刚强与孱弱,纯洁与淫秽,生还与死亡矛盾交织,就如同天使恶魔的亲吻,棒击着我脆弱的大脑,我就挥洒着神经,匍匐地爬到安静的父亲门前。

「嘎吱——」

门开了。

如同梦一般,里面的不是别人,正是父亲。

那在闪电倾泄中的一瞬,我看到了两个生物的裸体,两个生物的死亡,两个生物的爱,如同黑暗把我吞噬。

我没有之后的记忆。

醒来时,她正在喂粥,穿着就像我梦中想象的那样:穿一袭素衣,整着贤淑的发型,头发色泽柔顺,如绵软蛋糕,尽是一个美丽的淑女,天使,圣女,还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对于温暖事物的自然渴望而已,对吧?

「我想和你一起,明贺,好吗……如同火灾之前,我心里想的那样,好吗……」

我沉默不语。

经过很长时间,粥喝完了,她仿佛要走了,我才喃喃开口:

「我们还是……做兄妹吧……做一辈子兄妹,好吗?我疼你一辈子,古都……」

她本来要出去的身姿突然不动了,随后就看到她一瞬的微笑,转过头去,颤抖地说:

「一辈子哦,哥哥!」

……

父亲死了,或许是今天,或许是明天,我不知道。

没有葬礼。

死的那个女人,毫无信息,只知道是大学生,她是我最熟悉的面孔,有着最悲怆和纯真还有爱意的矛盾面孔,父亲,死在爱里吧,如果是这样,他漂泊一生的尸体,终于能在十年后火化了吧?那是一场盛大的葬礼,父亲也会觉得自己与他相配吧?

结果,转机还是茶屋。

你的祖母收留了我们,几乎在父亲草草水葬之后,就登门入室。

我开始怀疑,是否就是她,就是她!对他见死不救!父亲会茶艺!和母亲一样!即便是最残余的记忆,也有他在茶室中温润如玉的茶艺大显身手的时刻!

我变了,彻底变了。

全家人都在感叹这个男人为什么突然就得到了保送的成绩,就好像是他们的管教有方。她考进了和我同一所大学,但我开始无瑕看她,拼命的要抢得一片独属于自己的阳光下的土地,直到那天……

我走在校园里,本来因为学术问题心如乱麻,突然看到在角落里似乎有她的身影,我跟了过去,不,是追了过去,就看到……

她在和他接吻……

我疯了,我开始大骂,全然不顾什么礼数,我全骂在了她的身上……那是最恶心的话语,那是我在之前全部爱恋的反义词;我癫狂的如同一个被出了轨的丈夫,陈哀在我的脑海。

(这几处信纸上有泪痕)

然后,我被揍了,牙,掉了三颗,还有无尽的血,无尽的泪,她的,我的,还有的是那在混乱记忆中的回响:

「哥哥!哥哥!不要这样……明贺!」

你大概感觉出来了,她,是你的母亲,他,是你的父亲。

这时候,我才明白,我有多么爱她,我想用各种方式爱她,你说,是不是?

我进了医院,我宽宏大量,我没追究,我也没说话,我发呆,我思考,我怀恋,我后悔,但……当他们两个一起进来的时候,我诚心祝愿他们幸福,我请求和你父亲单独谈谈,我们成了好友,解下了包囊。我喜欢,我赞美,我指导,我帮助这个可爱妹夫,我在婚礼前出力最多,我在婚礼上,哭的最大声,我在你,千穗,出生的时候,笑得最大声,但你一定会疑惑吧?为什么,你从来没见过我?

多年以后,一个男人找到我,那时候我已经是基层干部,开始在政府部门工作。

他请求我庇护,正当我正纳闷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行路,究竟是谁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这一点:

这是京都口音,他是京都人!

我兴高采烈,用尽可能最高的礼节来款待他,结果,他却突然跪下了。

他突然跪下了,你信吗?啊?哈哈哈哈哈?

他缓缓开口,我的瞳孔便又在震惊里又开始震惊。

那是二零零八年,将近十年之前。

「上个世纪……京都的茶室的那场大火,是我害的……」

我震惊地跌在椅子上。

「那个夜晚,我母亲在医院里病重,前台告诉我医药费,那是天人数字,我孑然一身,别无他法,就去偷那个镰仓幕府的北条茶盏……然后被断掉的电线绊倒……醒来时就已经大火满天了……」

我自然是傻的已经说不来话了,想起来了那个北条茶盏,作为遗物一直留在身边。

我当然很愤怒,我大骂这个畜牲,骂他怎么不去死,乱七八糟的污秽语言从嘴里夺路而出,从一个干部嘴里夺路而出,我大骂着,拿着皮带狠抽,狠抽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妈的害了多少人啊?啊?!他妈就是为了偷个茶盏,啊?!畜牲!你害死我爹了知道吗?畜牲!

我抽着抽着,就哭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漂泊一生的感同身受吗?

「老人家怎么样?」

「死了,我晚上跑去医院,还没来得及换钱,就死了……」

「所以,你就把那个北条盏藏在那里了?」

「是。」

我揽着老人,俩人都开始流着不争气的泪,声音大过了发火大骂的声音……

「母亲她……没有墓碑,只是火烧了,草草地流进了哪一处的水沟。本来想去大阪,洒在濑户内海也好啊,但,五味杂陈的感觉已经杀了我了,已经杀了我了……」

我把他扶起来,安坐在沙发上,又拿出京都的最高礼仪,给这个被抽的半死的京都人,用茶筅做了抹茶。

「万分……万分感谢……」

「你的母亲,和我父亲很像呢。」

听着这个比我大了三十岁的京都人说着敬语,我不禁笑了。

「你为什么还活着?」

「我就去拿着在茶屋里挣得钱,和没有花完的医药费,去窑子……」

「呵,都一个样子」

「但第一天,就结束了。」

「第一天?怎么,京都女人古色古香的模样不符合您的胃口?」

「没有,第一天就遇到一个舞女。」

「舞女?怎么,川端康成吗?」

「比那还要好,也许因为什么,让我赎罪吧,送给我这个机会……」

「她叫什么名字?」

「薰,好听吧?」

「嗯。」

「那一年,她十九岁,比我小了二十多啊……」

「可以理解。」

「哈……救了我啊……我们一样卑贱,一样贫困,可是,她太美了,无论怎么来说,都太美了……无法用言语来贴合的美……我们私奔了……逃到大阪……」

「你怎么活下来的?靠什么营收?」

「哈,行商呗,勉强过活,也发了笔小财,幸运在泡沫经济来之前收手了,也算还有点小钱,就正常打工生活,日本只要是人,就能活下去。」

「真好啊……」

「是啊……」

如果他也能在泡沫经济来之前……

「那你为什么来?还说要帮你?」

我又给了他一杯。

「我们想来东京……她想看看东京……在东京安家……她是甲婓人,但后来住在小田原那边,之后又家道中落,沦落到京都,该怎么说呢?思乡?」

「嗯……你来我身边工作吧,好吗?」

「这……不好吧?我,毕竟……」

「那就你儿子吧,怎么样?」

「好……为什么呢?」

「看着你,有点像先父。」

他沉默不语……也不知道这些京都人对先父是什么印象。

「这个……还有一件事……有一封茶室的手机照片……」

「什么?」

他拿出来,给我看着,上面写着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你祖母的字体:

「那个学徒拐走了我的明代!那个学徒抢走了我的女儿!他们敢私奔,就绝对别想再来这个茶室!——1977年12月24日」

突然,我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个女人对父亲见死不救,对这个她养女的血脉见死不救,就因为粘了父亲的血,爱屋及乌。

「你先回去置办吧……大概什么时候,我给你们安排房子。」

「他们在宾馆……」

「哈,那就更好了……」

这个男人的儿子,就是给你送信的人。

他在茶室长大,所以我才让他在这个项目上奔波,或者不如说,是他自己主动……

我从来没再去过茶室了,这里对我而言,无异于仇人的巢穴。你从来没见过我,也是正常的,不过,我的儿子不等于我,也不意味着我就要报仇,我对于她,只是因为她养了我母亲二十三年这一项恩典,罢了。

我的妹妹死了,我的朋友死了,世上我最爱的两个人,都死了……我哭了,我为她死了,哭了,为他死了,哭了。你看不清这哭晕的一页纸吧?啊?没关系,我重描了一遍。

当她死了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有多爱她。

我也知道,你对父母很喜欢吧?我拜托他们不要对你提关于我的事,哈哈哈,果然,看来你的祖母也没有说我的任何事吧?

你的父母,会在天国保祐你的,就像我对他们的爱,对你的爱,和他们对我的爱,他们也一样爱你,不要害怕,好吗?

你会喜欢茶艺,这我理解,但她疯了,疯的彻彻底底,那些茶具,在她身边,随时有破的风险的。

你知道吧?凋零的事物是最美的,任何事物都会成为最美好的怀恋,所以我相信,你的母亲,和你的父亲,会在你我的心中变得比之前更美。

要坚强,孩子,你的祖母,会离你而去的,不久了,但你还有我,还有我这个舅舅,你不是孑然一身,好吗?答应我,来我身边吧,把这里关掉,好吗?我们一起送走她,送她最后一程,你抒发爱意,我宣告别离,告别往日一切恩怨,好吗?

你来这里吧,我想和你好好说说话,好好讲讲这么长时间的……还有,明贺为什么从有纪变成明贺了呢?你知道了吧?

你喜欢那个孩子吗?我不知道,但是,我是很喜欢的啊……

还有,听先父念叨那棵大樱树,怎么样了呢?我想在春天看看,好吗,千穗?

(右下落款,爱你的,舅舅。太部明时。)————————————————————

「明贺,东京在下雨。」

湿冷茶室里,从合门来的雨声,吹着伴茶香的风。

「千穗,茶凉了。」

「嗯……」

千穗一饮而尽。

放下那一沓书信,明贺展开文状,上面写着日期:2018年6月1日。

明贺冷笑一声:

「好美的儿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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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川英绪
5314,意为花开长时,花落长时,姬姓岛川氏。 让一让,母牛们,生命短暂啊!——《百年孤独》